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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第五十九章 鸣佩虚掷 ...

  •   黎州距成洛不足二百里,历来被视为王都的重要屏藩。接到桓王问旨的那一刻,谢琬陷入了两难。昭国大军已攻破惠阳,黎州即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前线阵地,一旦失守,王都就要直面兵锋。然而眼下东线的局势虽暂时稳定,容军却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倘若她此时离开,将驻防另委他人,难保不会使局面反复,前功尽弃。

      或许最稳妥的方案,是她继续在此抵御容军,至于黎州的防守,则请桓王另择良将。不过就连她的兄长谢璇都已死于上官陵之手,换做他人,与上官陵对上又能有几成胜算?

      想起兄长和上官陵,她的心情就难以抑制地波动起来。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倒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为何会是这种结果?兄长受命御敌,上官陵奉诏争战,阵前相遇,必有一伤——这都在她预料之中,内心也早已有所准备,但为什么……为什么上官陵要亲自动手呢?但凡出手的不是上官陵本人,她都觉得能够体谅。

      刚听到消息时,她甚至觉得不是报信的人弄错,就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悲愤以外,更令她生出巨大的荒谬之感。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营帐外的冷风使她蓦然打了个寒颤,谢琬回过神来,勉强收拾住一腔愤激,强自平复了心绪。悲痛暂且放过了她,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难解的疑惑和微茫的希望。不错,也许事情并不像表面那样,内中尚有自己并不知晓的缘故。若要得知真正的始末缘由,必得去问上官陵本人不可。

      视线垂落,落在手中的诏旨上。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她若此时改驻黎州,必会遇见上官陵,那时,她就可以问出真相。上官陵会告诉她吗?真相能令她解脱——至少稍觉安慰吗?谢琬心旌一颤,忽然感到几分不确定。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奉命追阻上官陵那一回。那一回,上官陵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根本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上官陵的个性,她多少是有些感知的。尽管相处时间不算太多,但谢琬却能从她身上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与冷静。这种冷静有时甚至显得太过分,几近于冷酷的地步。可在另一方面,她又曾对自己舍命相救——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成为挚友了。

      纷繁的思绪如乱线般交织,无法逆料的未来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大敞着漆黑的洞口,正在前方等待着她。谢琬骤生一丝怯意,却又旋即涌出一股更大的勇气。桓王的期待、王都的安危、兄长的死因、还有她自身谜团似的命运……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不断打转。一种莫名的力量将她牢牢吸引住了。谢琬握着诏旨的手慢慢收紧,许久,又渐渐松开,她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她在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了她。

      -

      春草滋荣,韶光烂漫。

      即便坐在军帐中,上官陵也不难想见外头的盎然春意。严寒既解,万物苏生,清新的草木香气浮动在她的鼻尖,连带着她的心情也轻盈了起来。

      世事虽殊,风景同序。人间疆界阻挡不住造化的脚步,只要到了时候,它的春晖便会无二无别地倾洒在每一寸土地,不论是圣主的治域,还是亡国的丘墟。

      帐幕下光影轻晃,微风拂动,悠然步入娉婷的身影。上官陵定睛一看,忙起身行礼。

      “陛下有事,传召微臣便是,如何亲自到此?”

      “本王出来散步,经过你这里,顺便看看。”沈安颐浅浅一笑。目光流转,扫至她案上地图,恰好触动胸中一桩要事。

      “如今惠阳已克。接下来……丞相有何打算?”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问题,此刻落在耳中,却令上官陵心头微沉。陛下的意图,就算不宣之于口,她也不难洞悉。无非是趁着大胜之势,一鼓作气,袭取成洛。若放在从前,她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而今却不知怎的,产生了些微动摇。

      “诚如陛下所言……”她的声音随同心情一起沉下几分,“如今我军已将惠阳收入囊中,凭倚惠山的险阻,可以先妥善经营桓西,安抚百姓,稳固既有之地。惠阳一战,我军也多有伤亡,正需要休养生息。”

      沈安颐不作声,视线却带了些微妙意味,投注于上官陵平静的面容。对于这个答复,她似乎并不惊讶,但也显然不认同。柔和的风漪在帐中回荡着,却迟迟找不到出口,逡巡了几个来回,方才徐徐归于静定。

      “丞相所言也值得考虑。只是战机稍纵即逝,我军方胜,士气正旺,若此刻不乘胜追击,将来只怕再难得如此良机。”她柔美的丹唇徐吐着坚如铁石的字句,“丞相曾经教本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而今成洛近在眼前,倘若放过机会,留给敌国喘息之机,难免自遗其祸。丞相素来明智,想必不至于感情用事,本王的话,丞相以为可有道理?”

      上官陵心间一凛。

      沈安颐言语客气,神色里也看不出任何动怒的迹象,然而因着她们的师友故旧之谊,她待自己一向亲和而不失礼敬,此时却说出“感情用事”四个字,可见不满之甚。

      上官陵自问,她虽还算不得感情用事,但也确是心软了。全盘规划是在出师之前就已拟定的,眼下进兵形势大好,却要采取保守方略,任谁听来都容易觉得她另有“隐情”。旁人的误解,在她尚不足挂怀,可若因意志的软弱造成一叶障目,却是她力不胜任的过失了。

      末了,她决定服从君命。

      “陛下言之有理。若要攻取成洛,最好的路线莫过于取道黎州,如今须得打探黎州的驻防情形,早做筹备,不可仓促行事。”

      “丞相所言极是。”沈安颐微笑点头,“具体的布置,便有劳丞相费心了。”

      -

      距黎州愈近,上官陵愈觉心神不宁。大军从绿柳如丝的驿道走过,从桃红杏白的山林经过,满目皆是可怜春,然而这般动人景象却不能打动她分毫,她的心仍被围困于冰天雪地,思绪犹如封冻的河流,无法流淌,只能凝固在无尽的忧思之中。

      沈安颐早已留意到她的状态,也约略猜到了那深忧的根结——依据探来的消息,桓王调了谢琬前来黎州驻守。虽不知此举究竟是有意针对上官陵而设计,还是纯属凑巧,但眼下看来这“计策”多少有些奏效。

      大军在黎州城外扎营。春光盈野,春原碧透,沈安颐有心开解她,便叫她去外面走走。

      “这么些时候,你也辛苦了,此处景色倒好,不如出去逛逛,正好看看附近地形。营中诸事,还有本王呢!”

      上官陵对上她关询的目光,眼底不无感激。陛下的用意不难明白,哪怕只是出于对战局影响的考虑,也一样是待她的好意,何况当下她也确实需要一段释缓重压的独处时间。

      银蚕吐丝,柔桑初萌。离披的日光穿过参差掩映的翠叶,勾勒出半明半暗的画影。上官陵缓步于林间原上,忽而想到,也许这个世界本身也只如一幅画影,从未诞生,也从无消逝。

      原野尽头有人骑马行来,身后流动着漫天的羽云。她不禁记起当年,自己与谢琬初相识的情景。世风本心之论,言犹在耳;金契兰交之愿,再难相寄。

      她正自存想,远处那一人一马已来近了,她不经意地瞥动了一下视线,蓦然定在了那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谢琬!

      谢琬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神色沉稳了许多——或许该说是沉重。上官陵认出她的瞬间,骤然感到一阵喜悦。喜悦?她暗自讶异起来。她曾设想过与谢琬相见的种种情形,以及与之相伴的种种心情:忧寻、无奈、惊惧、冷然……孰料而今真见到她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竟是喜悦。

      谢琬也认出了她。一刹那,连人带马都像化成了石头。

      两人相对无言,也都无动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下了脚步,就连枝头的落叶都莫名挂住了,不敢打破这精微复杂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谢琬不声不响地下了马,来到上官陵面前。

      “为何……”

      没头没尾的问语,但上官陵知道她在问什么。可是,她发觉自己考虑过的所有答案,都未必是真正的答案。而那些善巧的辩才,难道是该用在这种时候的么?

      谢琬见她不答,眸光微颤了颤。她抿紧双唇,忍耐良久,再发一问。

      “你……可曾有愧?”

      上官陵敛目,视线扫过她不自觉按在剑柄上的手,投向天边的暮云。

      “上官陵为君尽忠,为国尽力,何愧之有?”

      谢琬握剑的手不自控地收紧,手背上青筋绽起,用力得几乎要把剑柄捏碎,眼里泛起恨恨而不甘的泪星,哽咽道:“可我哥……我哥他……那么喜欢你……”

      “谢琬将军。”上官陵幽然一叹,“将军曾与我谈过大义,为何关系到自己的亲人就罔顾事理?莫说我与令兄之间并无私情,即便是有,难道就可以因私情而废国事?”

      谢琬说不出话,胸中五味杂陈,既难过,又愤怒,又憋屈。

      兄长是自己的痛,这人是兄长的心。

      哥哥啊哥哥,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人?这个你所爱、我所恨的人?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最后,她这么说。

      上官陵看她一眼,解释?

      解释什么?说天太黑自己看错了人?

      她摇摇头,心里觉得可笑。在死别之悲、至亲之仇面前,“看错人”三个字太过轻飘飘软绵绵,不能改变任何,反倒像推搪似的。何况,以如今的局势而言,就算她不曾误认,是否就会有更“美满”的结果?

      “不必了。”她垂下目光,静静地道,“我没有东西要解释。”

      她心里知道,谢琬是重情重义的人。

      但正因重情重义,才更无法原谅她。

      上官陵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挽回、不乞求、不解释。

      ——她从不喜欢做无用的事。

      谢琬会一辈子怨恨死她。

      那就受她的恨吧!

      人活于世,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责任、付代价的。

      谢琬恨着她也好。恨着她,她心里反倒觉得安宁了些似的。

      她甚至想,如果从一开始,她与谢氏兄妹就只是单纯的敌国对立关系,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会简单得多?

      有些时候,被爱也是种负累,倒不如被恨。

      谢琬盯着她,眼眶充泪,满目的不甘心。

      “你就算不顾念我哥,那我呢?我们曾经共经患难……难道都是假的么?”

      “自然是假的!”

      上官陵一语出口,斩钉截铁。

      “什么患难?什么朋友?都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从不曾当真!你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我也会杀了你!”

      谢琬愣住了,过了片刻,她突然狂笑起来,声音都在颤抖。

      “好……好一个忠义之臣!”

      她猛然举手,一声金石之响,利剑出鞘,直指上官陵。

      “那就为了你的昭国,与我决一死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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