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秦焰

71、Chapter 71 天涯踏尽红尘

　　程璐对于在茶楼见到赵衡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她一早出门散步时看到忘川河水染上血色，便知今日要么是君王归西，要么是天下大乱。
　　是故赵衡走进茶楼时，程璐只是瞥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就叫桐安去添一副碗筷。桐安见赵衡身着黄袍，明白他的身份，所以碗筷拿上来，她也借口自己吃饱、离开了餐桌。倒是嘉树，虽然也知晓赵衡的身份，却没有避一避的打算。
　　程璐示意赵衡坐下吃饭，旁的话一句没有多说。赵衡拿起筷子，却始终没有夹向任何一道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璐，终于是把程璐看得没了脾气。
　　“吃饭。”程璐语气平静地说。
　　赵衡露出一个笑容，应道：“好。”
　　程璐虽然没有正式开始辟谷，但是也已经有意识地限制自己进食，所以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这会儿赵衡吃得倒是认真，一边吃还不忘一边点评道：“这是朕、我这几年吃得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程璐不想点评什么，只道：“厨子在你对面坐着。”
　　赵衡抬眼看向嘉树，随后又将视线转回程璐，道：“我想过会在冥府遇见故人，却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会是你。”
　　“你想见谁呢？”
　　“想见你。”
　　程璐轻笑一声，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你和当初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赵衡叹息道，“但是我老了，我老了很多。”
　　“老是正常的。”程璐顿了顿又道，“我想到了你会老，但我原以为你要活到八十岁的。”
　　“那也太老了。”赵衡大笑起来，“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还是死早一点比较好。”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程璐挑了挑眉评价道，“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准确。”
　　赵衡又一次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程璐问道。
　　“笑能被你讨厌这么多年好像也不错。”
　　“我可没有。”程璐否认道，“我是顺着你的话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璞儿。”赵衡脸上的笑意没有减去半分，“还是我该叫你别的什么名字？”
　　“你不是知道吗？叫我程璐。”
　　“璐儿？”
　　程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道：“就叫程璐。”
　　赵衡倒是不介意，他仍直愣愣地盯着程璐，笑着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其他人你也见不到了。”程璐解释道，“他们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那你呢？怎么一直留在冥界？”
　　“这家茶楼是我开的。”程璐将她的规矩说与赵衡听，“心有执念者才看得见我这座茶楼，看见还能走进来的就是‘缘’了。”
　　“嗯，你我确有缘分。”赵衡打断程璐的话道。
　　程璐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走的进茶楼的人可以用一个故事换一盏茶；能饮尽一盏茶的人，我会满足他一个心愿。”
　　“看在我们旧日的交情，你总可以请我饮一盏茶吧？”
　　“可以。”程璐笑道，“但我不认为你能将茶饮尽。”
　　“没关系。”赵衡摇摇头，道，“我此生做的错事不少，能弥补的是一桩没有。所以我没有什么需要了却的心愿。”
　　程璐点点头，道：“我亦不会替你找寻转世轮回的故人。”
　　“他们都已经放下了，我又何苦执着？”赵衡已经坦然接受一切，道，“今生事已了，能再见你，已是上天格外仁慈。”
　　程璐微笑，道：“你也是和从前一样。”
　　赵衡不置可否，只是说：“带我走走好吗？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
　　程璐领赵衡出门，在忘川河边散步。此时忘川的颜色仍是血红，程璐告诉赵衡每每人间有君王霸主离世，或是战争、屠杀发生，忘川的河水就会变成这般，也不知是祭奠死去的君主，还是祭奠因君主死去的人。
　　赵衡理解程璐的言下之意，回应道：“我一直记得你在海晏楼对我说的话。”
　　方璞从海晏楼一跃而下前，曾约赵衡在那里见面。那时方璞对赵衡说君王之责在于让山河大地海晏河清、让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想实现宏图霸业自然有颇多阻碍，可是君王不能因此困于权宜之计，因为障碍永远不可能被扫清。
　　那时方璞与赵衡的故人多已归西，且直接或间接死于赵衡之手，赵衡以为方璞与他论的是他的心狠手辣，但实际上方璞与他谈的是齐国的万家灯火。
　　“许是人之将死。”赵衡自嘲地笑了笑，“这一年我总是在想从前的事，想到小时候不管我做什么，总能听到守正、若光还有你叽叽喳喳的声音。可是每每想到那些快乐的时光，下一个画面就是你站在海晏楼说要帮我做一个孤家寡人，然后你就那么跳了下去，像是搏击长空的雄鹰放弃了飞翔的权力，任由自己从空中坠落。”
　　“方璞当时对你有气，不然不会当你面自尽的。”程璐有些不好意思，“况且方璞充其量是一只养在囚笼的金丝雀，雄鹰这两个字实在担当不起。”
　　“所以不管怎样方璞都是要自尽的。所以方璞在埋怨我把她养成了金丝雀。”赵衡总结道，“你这话也没有安慰到我，不过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安慰。”
　　程璐脸上带着微笑，没有说话。
　　“我这一生就是不断地征战。年轻的时候反俞，后来又在不停收复割裂的小国，我都记不得自己打了多少场仗，更不记得下令发动了多少战争。”赵衡语气平静地说，“所以忘川的河水红得理所应当，我确实为百姓带去了太多生离死别。”
　　“都说了是气话，怎么还当真了。”程璐的眼睛望向忘川，说，“世间万物福祸相依、黑白相间，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你用三十年战乱开创盛世，若后人守得好，许能为百姓带去三百年的安定，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赵衡看着程璐的眼睛，微笑道：“我知道。”
　　“所谓兴亡百姓苦，一方面与当权者的施政有关，另一方面、”程璐回视赵衡，同样笑着说，“或许人生来便是要受苦受难的。”
　　“这是仙对人的看法吗？”赵衡看上去颇有兴致的样子，“可以展开说说吗？”
　　“只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程璐的视线又看回忘川，“我是命好，做了我阿爹阿娘的女儿，但我对‘道’完全没有理解，更谈不上‘仙’。凡人求道是为了脱离与苦痛对应的欢愉，达至极乐之境，可是时至今日，我仍不能想象若是没了悲伤，又如何体验快乐？”
　　“或许是因为你的心仍困于俗世，无法将纯粹的快乐抽离。”赵衡摇摇头，又否认自己说，“不过要真没了七情六欲，生活该多么无趣啊。我也想象不到所谓的极乐之境到底什么样。”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程璐微笑，“你我皆有所依凭，难抵至人之境。”
　　赵衡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信什么老庄，还是墨子更对我的胃口。”
　　程璐也是笑着：“如今也算四海清平，恭喜你达成一生所愿。”
　　“有得必有失。”赵衡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又道，“我达成所愿，你也一语成谶。”
　　“何解？”
　　“如你所言，我孤家寡人了一辈子。”赵衡向程璐解释道，“你还记得赵双吗？我的妹妹。”
　　程璐点点头，示意赵衡继续说。
　　“我是死在赵双和赵钧的手上。被自己的妹妹和儿子杀死……”赵衡摇摇头，长叹了口气。
　　——*——
　　赵衡的父亲赵光有五个儿子：长子赵衎、次子赵衡、三子赵衔、四子赵衠与五子赵衍。其中，赵衡为正室所出，赵衎、赵衠与赵衔为一侧室、即后来齐国的林皇后所出，赵衍则是另一侧室所生。这五个儿子出生的时候，齐国还没有被建立，赵光的姐姐是俞国的皇后、赵光是俞国的国舅爷。
　　赵衡生下来便没了母亲，虽然他的母亲在齐国建立后被追封为先皇后，但彼时他的母族势力已经随着俞国一起覆灭，更何况自打他出生，便不曾获得太多母族的支持，一直都是单打独斗。
　　这种单打独斗来自于那位侧室林夫人的算计。长大以后的赵衡了解到，早在他出生以前，林夫人就联手子桐李氏的家主李方旭，不仅害去了他母亲的性命，更一度想要谋害自己。所以赵衡的成长之路绝非坦途：仍是婴孩的时候，乳娘察觉他被绿色烈焰炙烤；才学会走路，就独自走入花园，在夜色中跳下水塘等等。以至于后来的赵衡都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实是命大。
　　但如果只说赵衡孤家寡人、无人作伴又过于片面，毕竟虽然赵衠与赵衎才是同父同母所出，但赵衠与赵衡的关系远比他与赵衎要好。再比如赵双——赵双并无亲生兄长，其母是赵光的一房侍妾——也是对赵衡的依恋远甚于其他哥哥。
　　那是一种超越兄妹之情的依恋，赵双心里清楚，赵衡也不傻。许多年来，赵双并没有机会向赵衡正面表达过自己的情感，赵衡也就不会对她作出回应。哪怕如今坐在程璐的对面，赵衡也说不清赵双究竟是何时对他生出别的心思的，可是他却不避讳地承认他确实利用过赵双不能言说的思绪。
　　赵衡的神色少见地染上悲哀，程璐却是平静地叙述事实：“你也曾把她当作亲妹妹疼爱。”见赵衡看向自己，程璐又温和地说：“别忘了，我也见过的。”
　　“他们都有兄弟姐妹，我看上去也有——有想要我死的兄弟姐妹。”赵衡顿了顿，接着说，“那时守正还小，只有双儿亲近我、拿我当哥哥。”
　　“或许赵双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若她只拿我当哥哥，她这一生大约能活得轻松些。”
　　“也不尽然，”方才还宽慰赵衡的程璐这会儿又破了一盆冷水，“以我对你的了解，该利用她的时候，你还是不会手软。”
　　“没错。”赵衡笑了笑，“虽然我遇到了很多很遗憾的事情，但我从不曾为无力改变的事情后悔。”
　　程璐肯定道：“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哈哈哈。”赵衡大笑起来，“有酒吗？故人相见、谈及旧事，还是喝酒更应景。”
　　程璐示意嘉树去拿酒，嘉树明白赵衡对方璞来说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为二人倒酒的时候连“少喝些”的嘱咐都没有说出口。
　　嘉树去地窖拿酒的时候，赵衡看着他的背影对程璐说：“很奇怪，我不认识他，但总觉得和他分外熟悉。”
　　程璐顺着赵衡的视线看过去，道：“我也这么觉得。”
　　赵衡问道：“他是谁？”
　　“嗯，应该算是一个精怪，一个在努力成神的精怪。”程璐总结说，“反正不是人。”
　　赵衡大笑起来，有些歉意地说：“虽然知道你说的是字面意思，但……”
　　“不作字面义理解也不是不行。”程璐“啧”了一声，“说你吧。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为了多和你呆一会儿，我要从头讲。”
　　“可以。你可以在这里呆四十九天，我不会赶你走。”
　　赵衡不解：“为什么是四十九天？”
　　“冥府的规定。人在地府要么四十九天内轮回转世，要么就在地府登记造册，不然会神形俱灭。”程璐解释道，“你可以呆到最后一刻，我和孟婆婆很熟，帮你插个队不成问题。但你要是觉得四十九天不够，那就只能和冥君商量了。我无能为力。”
　　赵衡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要是最后一天你还没赶我走，我就去找冥君再借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