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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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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露在前头引路,带着司微往雾霭阁的方向走,一路上说起来这些个事,也是看得清楚明白:
“都道是这楼里的姑娘们无情,可不无情又能如何?今日里许下的山盟海誓,明日里便成了逢场作戏,本就是花钱拿银子买来花前月下的一相逢,尔既无义,又何必强求姑娘们拿情来换?”
“真金白银做就的买卖,出了门却还要倒打一耙,真真是比那戏楼子里的戏子还不如。”
司微低咳了一声,掩下眼底那抹几乎要压不住的笑意:前世再怎么也是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自然也懂的那点子作为男人的劣根性,什么好面子,什么虚荣攀比,什么争强好胜……
他倒是没想过,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身份,这无论男女,对彼此的评价倒是……咳咳。
一针见血,着实辛辣。
从临时的宿舍里出来的时候,天也不过是擦黑,而等司微二人紧着脚步进了雾霭阁,这会子的天竟是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跺了鞋上雪,蹭了帮边泥,掀了帘子进了雾霭阁,浑身上下便又是一暖。
无论这雾霭阁里到底来不来客人,这炭火总是要一直烧着的,若是等客人来了再临时点上,那就太迟。
一楼的大厅只寥寥点了几盏昏暗灯火,隐约能教人看个大概不碰撞上什么东西,若说照得有多明白亮堂那是没有的。
司微只听清露站在楼梯口处朝着上头唤了一声,遥遥得了锦缡一声答应,这才跟在清露身后往雾霭阁的楼上走。
步上二楼,满室纱幔逶地,馨香一片,灯烛明亮间却不见此间主人的身影。
清露面色一变,顾不上跟在她身后的司微,提着裙子踩着绣鞋哒哒哒便往楼上跑。
雾霭阁上下三层,一楼富贵,二楼清雅,三楼却是空旷。
空旷之中,房门大开,寒风裹着雪粒子席卷而过,刮去一室温度。
纱幔飘飞间,有美人凭栏,对风雪而饮,此时听得动静,便不由回首,醉眼顾盼……只是神态间,始终透着些许颓靡。
锦缡悠悠抬手:“呦,清露回来了……”
清露咬着嘴唇,上前一把将锦缡手里的酒壶夺了去,搀着锦缡腋下便要把人从外头美人靠上拖起:“我就离开那么一会儿……你怎么就又喝上了,还穿得这么单薄在楼上吹风,还想不想要命了!”
清露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如何能把耍赖倚靠在美人靠上不动的锦缡给搀扶起来,便是再加一个司微,在这会儿也使不上多少力气——司微个头还没清露高呢。
锦缡任由两个小家伙拉着她,竟是半拖半拽的把她从美人靠上给拖到了地上,于是仰头靠着美人靠的椅面吃吃地笑,脚抵在门槛上不愿进去,只放声而笑: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总好过让这一身皮囊,在这么个地方慢慢被碾成枯骨,最后化为一抔尘土来的干脆。”
清露咬着牙上前捂了她的嘴,示意司微用力把她托起来几分,硬生生将醉了的锦缡半背半抱的从外头挪进了屋里。
司微没有多说什么,上前掩了门,插了门闩,阻断了外头的风雪,这才有功夫去打量被清露放在木质地板上的锦缡。
清露从一旁的多宝格上摸了把火折子出来往司微手里一塞:“去,你且把这楼上的灯点了,还有那铜炉里的炭盆也给点上。”
说完,清露手里捏着先前从锦缡手里夺过的酒瓶子噔噔噔噔又下楼去了。
司微叹了一声,拿过柜子下搁着的蒲团,将锦缡散乱着的头发撩起垫在她脑后,也不去看她睁着眼睛悄无声息落泪的那张脸,起身去把缠枝花座上的灯盏给一一点亮。
过不多时,清露从楼下上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床被褥,将褥子在地板上摊开,再抬胳膊抬腿的把锦缡从地板上挪到褥子里,也不去管她身上还穿着衣裳,直接扯了锦被往她身上一盖,这才从怀里拽了帕子出来给她擦脸:
“这又是怎么了,啊,我去下房寻人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么?”
锦缡裹在被褥里,好长时间没动,半晌,这才探出手来,抓过了清露盖在她脸上的那枚帕子,声音里甚至没带半点嘶哑,听来似是带笑:
“妈妈那着人送来了牌匾,只怕过了年,这雾霭阁,就得改名叫飘渺阁了。”
一时间,清露也沉默了下来:“……总得是有这么一天的。可姑娘,就算这雾霭阁改成了飘渺阁,你也还是我的姑娘。”
司微心里亦是叹了口气:早在清露带着他过来雾霭阁的时候,也挑挑拣拣把春江楼里的那么些规矩跟他说了。
别看那各处姑娘手底下的大丫鬟能住四人间的屋子,私底下斗的跟什么似的,上头顶着的是春江楼里各处的姑娘,下头紧接着的,便该是自个儿的人脉——
楼里大丫鬟的年岁约摸着都是九、十、十一二上下,说是跟在各个姑娘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实际上……等姑娘们的年岁大了,她们便该是顶了自家姑娘的住处,也该出师挂牌营业了。
而清露,翻过年,年岁恰好便该是十三。
这大丫鬟,往好听了说是各处姑娘手底下随时能顶班的助手,是姑娘手里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往不好听了说,那就是图穷匕见,时刻架在驴子脖子上的那把刀。
这雾霭阁只有一处,待锦缡搬出去,清露正式成了这雾霭阁的主人,这处地方也就该改名叫飘渺阁了。
那搬离了雾霭阁的锦缡,又该搬去哪里,又该落得是个什么结果?
司微立在那里半晌没动,并不突出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锦缡今年又该是个什么年岁?清露又该是个什么年岁?
放在后世,她们又该是个该做什么的年岁?
像锦缡和清露这般年岁的女孩子,放在这个时代又该有多少?
司微的手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与她们,于这世间,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不,还是不一样的。
司微苦笑着在自己心口处微微一叩——他比她们要幸运,生而为男,这是他面对她们的命运时,唯一的庆幸。
司微将堵在心口的那口气慢慢顺出来,在锦缡铺在地上的床铺边上缓缓蹲下,借着这屋中被他点亮的灯火细细去打量锦缡的那张脸,轻声道:“能拖得一时是一时,锦缡姑娘,你若是认命了,那这一辈子当真便要被这张渔网给网结实了……”
“谁说,不能绝境逢生呢?”
锦缡仰躺在被褥间,眼底愈发红润了几分,却到底再没有泪水滑下,半晌,只喃喃开口:“这条生路,又该在哪儿呢?”
司微哑然,却见清露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眼底带着几分恳求。
司微想了想,最后笃定道:“……除夕宴。”
锦缡隐约似乎是笑了下:“……是么?”
半晌,司微再没有等到锦缡半句话,定睛看去,竟是湿润的眼睫合在一处,眉心微蹙地睡了过去。
司微叹了一声,从锦缡身旁起身,目光落在清露身上:“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家姑娘的衣橱。”
清露皱眉,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掀开镂花铜炉,看了眼里头静静燃烧着的银丝碳,这才轻手轻脚带着司微从楼梯下到了二楼。
二楼才是锦缡的卧房,地上铺了织锦地衣,中间摆了一对月牙桌,并着几个八足圆凳,桌上还摆着未动多少的菜肴汤羹,再往里去是绣理分明、绣面光亮的蝶戏牡丹雾绡折屏。
云雾似的雾绡折屏后,摆着的是一张内翻马蹄的挂檐立柱架子床,床上原该合宜的铺盖此时已被清露抽了去垫在楼上锦缡睡着的地方,于是床上便只剩一张厚实床板透过折屏上的雾绡纱露在司微眼底。
往东去,则是锦缡的妆箧所在,正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置了镜台,此时正支着一面铜镜,另在桌上摆着的,还有成盒的胭脂水粉,搁得齐整的黛石眉笔,以及拉开了几层小抽屉的妆匣,内里放着的恰是一套,钗簪梳篦,步摇花钿……以及孤零零被摆在台面上的一只臂钏,另一只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往西里,则是锦缡搁置箱笼的地方,就司微打量二楼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清露竟已是翻腾着搬了好几个箱子出来,一一摆在地上。
本就是想看看锦缡的日常着装打扮,这会儿的动静竟像是要搬家收拾包袱一般,司微不由瞠目:“你这是做什么?”
清露抹了把头上的汗,把箱笼一个个打开:“不是要看我家姑娘的衣裳么,这总得把东西都给搬出来,一一拿出来才好搭配不是?”
“光是外头这一层,圆领的,坦领的,立领的,交领的,曲领的,翻领的;大袖,阔袖,无袖,半袖,窄袖,直袖,琵琶袖,垂胡袖,弓袋袖,喇叭袖……”
司微:……
司微显得有些头痛:“罢了,你只捡几件当下里你家姑娘常穿见客的便是。”
清露颇为古怪地看了司微一眼,说要看得是他,说随便捡几件的也是他,但清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手脚麻利地从箱中抽了几件出来,搭配好了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