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第 51 章 ...
-
秦峥把手里翻看完的文书往几案上一放,十指相扣着搭在肚腹前,两臂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整个人向后仰倒,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半晌,带着些沉的声音方才在书房里响起:
“先提前替我收拾行李,轻装改扮,分出来一部分人手教玄策带着先走,路上打点好行程。”
“如今天气尚寒,还未开春……捡几件春日里的换洗衣裳备着就行,还有就是往南地去的路引子,庞师傅你去寻个不起眼的门路,走旁人的关系,从户部衙门里掏出来几个备用的。”
秦峥思量着萧逸信里送来的那些个消息,眼底透着些冷:
“这几日我便多往东宫陪陪母妃,这府里府外,那些个有心人的盯梢,还得庞师傅帮着遮掩过去……待这春耕之时一至,我便改换身份,去跟萧逸汇合。”
“这几日,京城虽依旧不见绿叶新芽,京畿百姓却多有于阡陌田埂之上,试着拿锄头犁耙掀开冻土,估摸着今春春耕的时日了……南地天暖,气候温润,更多有江河湖海,正可谓该是鱼米之乡,然则萧逸途径过处,陌上农人却寥寥无几。”
秦峥叹笑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讥嘲:“庞师傅,你说,这指着地里庄稼过活的百姓,人都去哪儿了?”
庞管家沉默着,原本因着乔美人的离开而有些不甘的一张老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半晌,庞管家一声喟叹,带着些沉痛哀惋:“……人心不足,当真是,人心不足!”
秦峥偏了偏头,轻笑一声:“瞧,庞师傅久居京城,却也能对南地这般景象有所猜测,那你说……这消息,若是递到皇爷爷案头呢?”
秦峥面上不怎么真实的笑意渐渐淡去,连带着仰躺在太师椅里面朝着房梁的那张脸,也跟着正了过来:
“我皇爷爷,才是大历真正的定海神针,只要有皇爷爷在一天,整个朝廷,整个天下,绝不会乱——可要是景升二十一年的那场抄家案再次重演。”
“……庞师傅,我皇爷爷如今,已是六十有七,说句大不敬的话,人生七十古来稀。”
“我皇爷爷,还能撑着这朝廷,再撑上几年呢?”
话音一落,整个书房里一片静寂。
这话庞管家不能答,也不敢答。
秦峥的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敲出沉闷的声响:
“皇爷爷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北疆之乱刚刚结束之时,皇爷爷问我,可知他为何要熬干了国库,打空了丁口,也要打得北疆再无还手之力,打得他们将近灭族,乃至于打得他们每每听闻我大历边军之名,便闻风丧胆。”
秦峥抬眼,一双眼底一片黝黝:“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我不懂,我以为,是皇爷爷性格太过强硬,太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这么说了,皇爷爷却只是拿他的手,在我头上按了一按,而后一声长叹。”
“——直到两年前,皇爷爷先后指派的几个皇叔,自涿郡铩羽而归,最后给了我一把尚方天子剑,把我送去了涿郡。”
后来的事,不必再多说。
秦峥以不到十三岁之龄,以身边三百甲卫,屠了涿郡府衙,带了程钧州的人头罪证,并着搜罗来的往来账本,一路自涿郡州府至京城,杀出一条血路。
待他回京之时,玄衣淌血,青骢马若汗血马,连带着身边的三百甲卫,也只剩不到二十之数。
不仅惊动了当时的轮值驻守的兵马司衙门,连带着御医郎中,也都教景升帝一纸召令召集而来,直至将近一旬,伤势极重的秦峥方才退了高热,保下了一条性命。
“……若我父王,若我那几个皇叔,有当真能担得起这天下江山的,又何至于教我皇爷爷,撑着这么多年?”
秦峥的声音并不大,此时在这书房里传开,却格外教人心惊:
“既然皇爷爷平了我大历江山的外患,那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替上了年纪的他,了却了,这天下内在的隐忧。”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皇爷爷临行前看见的,是我大历景明升平,海清河晏……再无身后之忧。”
庞管家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露出了哭腔:“……殿下!”
庞管家抹了把眼泪,终究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若您肯娶妻生子,圣上他老人家,又何必这般惦念记挂着日后之事?”
秦峥瞥了眼本该像是个文人模样的庞管家,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露出些许恶寒,奈何这是自小就被皇爷爷派到身边儿,又算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长辈……
秦峥叹了口气,没奈何,从身上摸了半晌,没摸出帕子来,便只能拽了庞管家的袖子给他抹脸:
“行了行了,庞师傅,你也年纪一大把了,何必这般女儿家作态?”
“吃着百姓供养长大的,是我,享受着皇爷爷偏爱、皇室尊荣长大的,也是我……天下江山这担子,太重了。”
“我能替皇爷爷分担,却……也承不起这般日久天长的重担,时间长了,我是当真会撂挑子不干的。”
“所以我能做的,也就是皇爷爷在时,我帮着皇爷爷攘内……皇爷爷不在时,我替他,看着这天下——直到,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合适的人,坐在皇位上,能把这大历江山,顺顺利利地,再往下传下去。”
庞管家终归是有些不甘:“殿下,一个女人而已,着实不行,这给自个儿灌一碗催性儿的药,屋里的灯一灭……这榻上的到底是男是女,便当真那般重要么?”
秦峥丢开手里蹭了眼泪鼻涕的袖子,任由其耷拉着贴到庞总管身上,蹭出一片深色痕迹。
他只面无表情地道:“然后呢,再造出一个活都活不痛快的我来,再造就我母妃那般,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却又迫不得已还得跟后院那些个乌乌泱泱的人争,争地位,争权势,争恩宠,争着一个男人的喜好脸面,然后哭着自己命苦的过完这一辈子?”
“庞师傅,这世间,本就溺于苦海之中,既同是人,又何苦互相难为?”
“何必呢?”
“日后那些个女人,也不必再放进明心堂里来,进了我的后院,虽不得什么地位恩宠,也断了外头的联系,却也至少能庇佑得了她们还算富足的过完这一辈子。”
“……就这么平平淡淡,却又衣食无忧的过完这辈子,便算是我之对于她们,最大的补偿了。”
庞师傅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世上,谁的人命不苦呢?
半晌,庞师傅方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那,那殿下从鸠县带回来的那小丫头呢?那小丫头,殿下带在身边儿养着,以后养成了,也说不定呢?”
“再加上她会的那些个奇淫巧技,殿下不也颇感兴趣呢么,再说,还有她那手里捏着的,像是话本子所说的那般的易容术,殿下往南地去,说不得也得能用的上不是?”
“易容术这种东西,终归不过是种乔装改扮的法子,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教徐姑姑盯着便是,这小丫头,待皇爷爷那厢把她过往都给查清了,着实没得什么问题,庞师傅你便安排几个能信得过、识字且擅长数术的太监过去她身边儿伺候。”
秦峥低声喃喃:“要是有那些个嘴巧的、善于奉承的,也跟着安排过去……不能说,似鸠县那般的木匠,她都教了,这在身边儿尽心伺候的太监,她却遮遮掩掩,什么都不往外透吧?”
“这能学多少,能从她那掏出来多少东西,能不能教人小姑娘把他们当成自个儿的入室弟子来教,就得看他们自个儿的本事了。”
“待得真能学出来,这宫里的工造监,军械坊,甚至往边关去瞧瞧能不能刷一把功绩,拿个什么虚爵的……也说不定。”
虚爵,指的就是一种类似于散官、寄禄官的存在,有粟米年俸可领,却无实际官职,又因品阶偏低,多用来赏赐一些身份低下、却又有实质上的突出贡献的存在。
类似于功劳不够大到封官,却又没有小到可忽视的地步时,拿来封赏、安抚人心的一种爵位。
地位虽是不高,但每年、每月能从官府领到的粟米俸禄,却是实打实的。
太监们最怕的,便是到老时,身边没有后人照顾,自个儿却又没了来钱的路子,等同是断了生路。
可要是有这么个虚爵捏在手里,不消多说,庞管家自个儿都清楚那些个小太监们对这事儿得有多上心。
一时半会儿的,庞管家也再想不出什么招儿来,只得甩了自个儿沾湿了的袖子,就地一矮,往地上一坐:
“咱家这命啊——怎么的就这么苦啊……”
“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就里外不是人呢?上头几座大山压着,咱家这主子,是一点儿都不为着咱们这些个给人当奴才的着想啊……”
秦峥:……
秦峥几乎都要被他这么一出给气笑了:“庞师傅!”
“咱家不管!”
因着是看着秦峥长大的,又是当初景升帝亲自指派了过来伺候秦峥起居的,这么多年下来,庞管家是一点儿都不怵他:
“旁的不说,那些个美人们可不是冲着咱家这张老脸来的,要么,那司小姑娘您自个儿了,带在身边儿养着,养着养着这感情也就出来了,要么,太子妃娘娘那头可是给小的下军令了——”
“奴才拦不着殿下替圣上办差,但这临行前,这后宅子里的那些个美人们,就还真得多教往殿下这明心堂里多逛上几回!”
“万一呢?万一呢——”
秦峥的哭笑不得里,庞师傅的眼泪是含在眼里,真真假假半天不往下掉,只一道嗓子哭喊得格外厉害,但搁在初晴院里,被秦峥近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赶回来的乔美人这会儿,已然是哭晕了妆。
乔美人趴在床上,伏在程美人腿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手帕子都沾湿了:
“便是再如何家道中落,我也是自幼自家人手掌心儿里捧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羞辱?”
“还跟厨子抢活计——我倒是想跟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抢活计,可这人现在在哪儿呢?!我刚出了那门,都还没走远,便听着他要庞总管把我熬了一下午的银耳羹给倒了!”
“我为着熬这一碗银耳羹,手上都烫起了泡,莫说得了他一个好脸,竟是上去便碰了这么个挂落……我这般忙碌,又是作什么何苦?”
司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下只觉愕然,莫说乔美人今日这一身,是经过了雪酥跟来乔美人房里凑热闹的一众美人们都肯定过的,便说这妆容打扮,落在司微这么个男人眼里,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这哪怕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喜欢这种偏向于这种国色天香、温柔大气的女子,也绝不至于是这么个秋风扫落叶般的态度吧?
司微想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推在乔美人内室的桌上:
毕竟春江楼的十两银子,他拿着手里是因为只要台子翻红,姑娘们的身价是必然要往上翻上数倍,不差这么点儿钱,但这王府后院的美人们……
莫说这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银,并着月例中的吃用,就以这诚毅郡王对着美人们的态度……就别为着这么点子钱,把人给薅秃了。
反倒是程美人,一边安抚乔美人,一边若有所思,半晌:
“兴许,是殿下那头不喜欢这种风格的?”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来兴趣想去试试……正巧,先前你不是说,我更适合妖一些?”
“既不少人都说,我这张脸长的有些狐媚子……那我还真得试试看,这狐媚妖女的路子,在郡王那能不能走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