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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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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尤氏正披着衣裳坐在床上借着外头的天光绣着东西。
刘婆子先前送进来的饭却还摆在床头的柜子上,腾腾冒着热气,看上去像是刚盛出来不久。
司微捏了捏怀里狗崽子的后脖颈,近前在尤氏的床边坐下,眼底漾着笑意:“娘。”
尤氏的脸色比司微走的时候要好看许多,至少没那么苍白,就连渐渐枯槁的容颜,如今看起来便又养回来许多。
听见司微唤她,尤氏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只是抬眼的时候,却又想起什么,于是连带着那股子笑意也跟着淡去了。
把狗崽放在腿上,司微瞧了眼尤氏的针线笸箩,从里面捡了把剪刀出来,脱了身上的袄子,沿着内里针线的缝合处拆了一道口子来。
司微坐在床边拎着袄子在床上倒了倒,一时几十个被绞成小碎银子的银锞子滴溜溜砸在了被子上:“喏,娘,你瞧,这是儿这些日子挣来的。”
眼见着倾倒在被子上的碎银子,尤氏原本到嘴边的话一时也被惊住。
瞠目半晌,尤氏叹了口气,不去看被面上拢成一堆小山的碎银子,看向司微眼底依旧透着几分沉:
“你且跟我说,这些日子,你到底是去了哪儿?还有这些钱,又是怎么来的?”
“还有那刘婆婆,如何竟能教人过来伺候我?”
尤氏家里也曾阔绰过,逃难前身边也是有丫鬟婆子伺候过的人,只是后来……北疆战乱,韶关沦陷,嘉陵城破。
尤氏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但再如何,司微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自家孩子一转眼,消失半个月不见,甚至还找了个手上干活颇为麻利的婆子过来照顾自己,甚至如今还带回来这大笔银子……
一时间,尤氏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她略显干燥温度却依旧偏高的手落在了司微脸上:“你告诉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尤氏的眼泪终是一滴滴落了下来:“你说你去广味楼后厨里做活,程嫂子外甥媳妇的堂侄子在广味楼里当小二做个跑腿儿的,她便托了人过去问问——那广味楼的后厨,什么时候能缺过人呐!”
司微把拆了条线的袄子重新穿上,手忙脚乱的从笸箩里寻了个素白还没来得及绣花的帕子给尤氏擦眼泪,一边儿还得安慰着她:
“莫哭莫哭,娘,这事儿是儿做得不对,不该欺瞒娘……只是当时走的时候,儿自个儿心底也没个着落,总不好教娘病中也跟着操心。”
尤氏从司微手上接了帕子,自个儿擦了脸,随后便扯着司微要脱他的衣裳:“你这些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听着程嫂子说,那来咱们家的刘婆婆,原该是在那等……”
尤氏哽了一下,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司微约摸着也多少能猜出来尤氏的意思。
狗崽子哼哼唧唧的被抖落在床边,最后蹭了蹭带着尤氏气息的被子,把头往被子底下的缝隙里一塞,不动了,只有司微被尤氏揪着衣裳不放。
“娘……娘!你想哪儿去了!”
司微无奈,他再怎么上辈子也是个二十好几的男人,再加上这辈子的年纪,跟尤氏也差不了几岁。
一两岁的时候,还能厚着个脸皮教尤氏帮忙洗澡什么的,但凡后来能自个儿洗,便都是自个儿洗……现在这么着,尤氏非要扒他衣服算是怎么个回事。
但到底拗不过尤氏,司微生无可恋的被尤氏扒光了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浑身上下好好的才算是松了口气。
也就是这会儿,尤氏才肯放下心听司微说话:“娘你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旁的外人不知晓便罢了……娘你也是,我到底是个男儿身,还是个女儿身,您自个儿不知道么?”
“春江楼那种地方,楼里多的是些姑娘,莫说儿往那楼里跑了一趟,便是真在那楼里住了半个月,娘你该担心的也该是我有没有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然后教楼里的鸨母发现了打断了一条腿出来!”
尤氏瞪了司微一眼:“你也知道!”
司微叹了口气,敛了衣裳,支了矮桌,把刘婆子先前放在立柜上的饭菜端了过来,一一摆在尤氏面前,自个儿也取了双筷子,没有管缩在床尾不动了的狗崽,坐在床边跟她细细说起了自己这些时日在春江楼里的活计。
倒也没说全了,毕竟那些个关于灯光设计,舞美造型之类的东西对尤氏不好解释,于是便只能说他是被春江楼的鸨母聘去做了个“妆娘先生”。
尤氏听得直皱眉:“……还妆娘先生,哪有这么个存在,梳头娘子便梳头娘子,这些个听来便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是你会想。似是那些个地方的姑娘们,对自个儿的梳妆打扮甭提多有研究了,也就是你不知怎么蒙混了她们。”
说着,尤氏的神情也不由有些古怪:“你这么个装出来的假姑娘,竟也敢在春江楼这种地方班门弄斧……当真是,教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司微无奈一笑,他这不是一时没想起来,这时候给人化妆做造型的人叫什么来着呢么。
况且,哪怕他不会化妆,但他至少知道什么场景下化成什么样算是恰好,再加上他对后世一些化妆品的了解,亲手上的实践恐怕不行,但至少他还有一肚子的美学理论不是。
司微看着尤氏明显比先前精神了不少的精神劲头,甚至能开口说笑,心下也愈发安稳,便和尤氏说起了她的病情。
尤氏这一病,直接把家里的收支平衡给拖垮了,请了游医郎中,抓了好几副药,不仅是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给搭了进去,甚至家里有些东西也都跟着一并变卖了,譬如说司父生前留下的几亩田地。
时下的人是病不起的。
三五两银子,是司微捣鼓了这么多年的赚钱法子,唯一成功靠着养鸡积攒下来的银钱。
按市价是两个铜板三枚鸡蛋,二十七枚铜板则能换一只鸡,算下来这些年尤氏在针线纺织上赚来的钱充做开销之外,剩下的所有的钱也不过是那么一点。
却也都是司微和尤氏靠着鸡和鸡蛋一枚枚铜板攒下来的。
可一副药得多少钱呢?
除却郎中的诊金之外,一副药各种药材配齐了,约莫着也就是百枚铜板上下,而这百枚铜板,也不过是两三包药,合计能煎上个七八、九次——
实际上,一副药头一遍是洗药,略略煎沸便要倒去,第二遍才是正经熬煮,第三遍药性便已然开始减退,四遍五遍则几与白水无异,便有余味,在药效上却也没什么作用了。
也就是说,一包药,节省着熬煮,能熬煮上三回,三包药,也就是三天。
而尤氏,这一病便是大半年,家里一度弹尽粮绝。
说起自己的病,尤氏也跟着一叹,面色隐约复杂:“……这还得多亏刘婆婆帮着,从县城里请了济世堂的郎中过来替我瞧病,这才发觉不对,说我这是什么肺里下寒的底子,却被当成了内热的肺毒来治,药不对症,这才一直好不了。”
“等这副药吃完,约摸着这身上的热便不会再复起了……只是这病想要根除,到时候还得再把一次脉,给我再开个调理身子的药。”
尤氏没有说的是,那济世堂的郎中还说,照着原先郎中开的方子一直吃下去,等身子败完了,约摸着人也就该跟着不行了。
司微一愣,不由捏紧了尤氏的手。
半晌,司微看了眼放在先前一直堆在被面上的银子,他轻声道:“娘,不如,我们搬进城里去住吧。”
尤氏一惊,看向司微:“这……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尤氏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司微带回来的那堆碎银子上,不由苦笑:“我的儿,在城里居住,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到了城里,柴要钱,粮要钱,若是没有井,就连喝口水,都是要钱的。”
尤氏把那堆碎银子拢了拢,从床头里捧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来,便将这些碎银子装了进去,朝着司微摇头:
“罢了,刘婆婆说,你过了除夕便了结了差使,左右有这些银子在,咱们看着再买些田回来……若是赶在化冻前,寻摸好田地,今年的粮食咱们还能再种上一茬儿。”
尤氏不是个能做田里活计的,司微又是常年做女孩儿打扮的模样,总是被尤氏拘在身边,再加上八九岁的年纪,田里的活计司微就算有心却也无力。
过往的时候,司家当初分家留下来的那些田,也是尤氏做主,要么租了出去,每年给她交着租子,要么便是农忙时雇了人来帮着做活。
似是林湾村这种地方,便是雇人所花的银钱,却也比在城里从粮铺里买粮食来得划算。
尤氏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哪知司微却朝着她微微摇头:“这些银子,一部分是这回活计结的工钱,还有一部分大头,却是楼里管事提前与我结了的银子……待到初五,我怕是还得往春江楼再走上一趟。”
尤氏一怔:“还要去作甚?”
司微便把正月十五上元节时,清平湖上要办游船会的事跟尤氏说了。
司微:“这林湾村,比起城里到底是太远了些,娘如今吃的药既是济世堂的郎中开的,想来吃完之后还得请郎中再上门一趟……从城中到林湾村步行便要走上两个时辰,便是有牛车,这一路也快不到哪儿去,郎中往这林湾村来一趟再回去,今日一日里怕是什么都不用做了。”
“再者,这回一去城里,若娘能跟着一道搬过去,寻常儿了结了楼里的活计,晚上也能有个住处……娘是不知,在春江楼里,儿都是跟着一群小姑娘们挤在一个屋里住着,每日更衣方便,都得小心避着人,终归是连个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尤氏一叹,摸了摸司微的脑袋:“……你,让娘再想想。”
司微应下。
司微没有明说的是,似是林湾村这么个地方,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氏带着司微孤“女”寡母的住着,已是极为扎眼,哪怕村里同为寡妇的人不少,但无后的大多改了嫁,有后的也大多都守着自个儿的婆母跟膝下的儿子过活。
似是司家这般,眼看着是断了香火的,背地里本就多咬口舌……而司微作为一个表面上的小女孩儿,一失踪便是将近半个月,原以为真是进了城里广味楼的后厨做工,村人帮着带话才知晓他司微根本不在广味楼。
甚至就连刘婆子的身份,也隐约有人认了出来——地方小了,就是这么点儿不好,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摞亲戚,有点子什么事一旦说起来,那哪里的谁谁谁怎么怎么样,也都能跟着打听出个二三五六。
司微这时候已经不去想村里可能对他有的谣言,只是劝着尤氏,想在她反应过来外头可能存在的风言风语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
免得尤氏自个儿又钻了牛角尖儿。
见尤氏面带犹豫,司微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于是便扯开话题,从外头一路背回来的一兜子年货里,捡了当初捣鼓出来给锦缡上妆用的那些个现代化妆品古代平替版本的脂膏粉末递给尤氏,跟她说起了诸如眼线液、睫毛膏、眼影粉的用法技巧。
一时,尤氏好奇,也跟着拿了家中的铜镜试着画了起来,倒是不再多想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