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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宁玉(一)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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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安静的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跟着奶奶长大。小时候物质并不富足,哪怕家具简陋,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书架上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奶奶喜静,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就教我识字,所以邻居小孩在外嬉戏玩闹的时候,5岁的我已经能够背一百首唐诗,6岁的我端坐在案前读完了人生中第一部长篇小说。
从这些文字中,我觉得我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人生,看淡了生老病死。这样的淡然,让我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学业,冷静地面对周围的人际关系,一步一步地实现我对未来的规划。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深处像有一个黑洞,那里藏着一团我看不透的浓雾,包裹着让我烦躁的情绪,以及那个文字也无法解答的究极迷惑——活着,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晚上,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街对面邻家的灯火,窗边出现了一个老妇人的身影。她头发全都白了,满脸皱纹,眼神浑浊,佝偻着脊背,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踟蹰,不知道忙些什么。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觉得她太孤独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够陪着她说说话,该有多好。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凝望那个窗口良久,直到她熄掉了房里的灯,我才收回目光,感到心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这块压在我心上的石头,一压就是多少年过去,在我人生每一个选择的关口,都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它左右着我很多选择,包括大学志愿的填报,研究生专业的选择,甚至在出国留学的那些年里,这份压力依然从未消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个浑浊的眼神,以及孤独的身影,让我毕生难忘。如果说我对人对事都很冷淡理性,但我至少还有着一点悲天悯人的感性吧。
至于那个黑洞,也一直如影随形,虽然很多时候快要感觉不到了,但只要约略心动,那团黑雾就会从深渊尽头浮现,反反复复提醒着我,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是的,我又想起来了,在7岁的一个傍晚,星星刚刚从天幕点点亮起的时候,我向着天空提了一个问题: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甚至都不是一个声音,或者只是一个意念:你活着,是为了寻找爱。
寻找爱。真是可笑,我天性疏离冷淡,对人保持着戒心,甚至跟父母都谈不上亲近,让我去寻找什么爱,我又能对什么人产生这样的情感呢?唉,还是忘了吧。
今天,是我作为硕士研究生导师,招收第一个学生面试的日子,手里是几个候选人的资料。由于我前段时间在国外访学交流,刚回到国内不久,跟这几个候选人只有过邮件沟通,没有面对面交流,因此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见面。
让我比较有印象的是,有一个叫顾晓梦的学生,个人简介页面,那张照片看着让我觉得面善,清汤挂面的及肩长发,眉毛英挺而秀丽,眼睛长而不狭,眼尾略略上挑,带着一股灵动。此时我又多看了一眼,来不及多想,合上扉页,推开门进去,跟面试小组其他几位老师打过招呼,便落了座。
前几个候选人结束面试后,最后一个候选人开门走了进来,是顾晓梦。今天不是披肩发,梳了一个高马尾,光洁的前额露出来,发鬓疏勒有致,勾画出英气的轮廓,眉眼明朗开阔,嘴边却带着甜甜的笑容,在房间中心站定,向面试小组鞠了一躬,开口道:“各位老师好,我叫顾晓梦,今年23岁,XX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毕业,报考的是眼科学硕士研究生,李宁玉老师的眼底病专业。”说罢一转眼正正对上了我的视线,对我灿烂一笑。
前几个候选人都不太敢看我的眼睛,面试过程目光游移,问题回答得或简单浮于表面,或不够细致准确,让我不甚满意。这一个顾晓梦,至少胆子够大吧,不惧于正视考官,我心下稍感安慰,对她略微颔首:“你好,顾同学,请坐。”
待她坐下,我开始提问:“请问顾同学,为什么会选择眼科呢?”
她微微一笑,答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这一生,可能会经受各种疾病,但如果失去视力,将不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绚烂多彩,在生活上失去自理能力;也无法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看到别人眼中的神色,那些或真诚、或虚伪、或期待、或绝望的心情,也就无法体会了。因此,无论是从认识世界,还是认识人本身,眼睛都至关重要。我希望通过从事这一专业,第一是要解除病人的病痛,第二是要恢复他们对世界和人的认知,从而恢复对生活的希望。”说罢她继续直视着我,不知怎的,我觉得这眼神里似有一种热切,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探询。
这段话不禁勾起了我的记忆,年幼时看到的那双浑浊的眼睛,那个孤独的身影,为什么那时我会心生悲怆,也许正是感受到了一种暮年孤苦的绝望。但真的仅仅如此吗?别人的暮年孤苦,为什么能直击我的灵魂,让我背负上如此重压,直到现在,有些事,我也说不清。
她的回答虽让我心底一沉,但那些更多的困惑,我暂时无暇去想,只能暂且压下。同时眼角余光扫到其他几位老师对顾晓梦的答案面露嘉许,于是我提出了第二个专业一点的问题:“请复述一下视网膜的各层结构。”
她听完问题,挺了挺背脊,自信而音调铿锵地答道:“视网膜的十一层结构,由内向外分别是,内界膜、神经纤维层、神经节细胞层、内丛状层、内颗粒层、外丛状层、外颗粒层、外界膜、视锥/视杆细胞层、色素上皮细胞层,以及Bruch膜。”
不错,回答得清晰、准确。我暗暗点头,看来这位顾同学,资质还是不错的,记忆力也不差。于是我又问了第三个更深入的问题:“对未来的科研规划,顾同学有什么打算?”
她神色一正,回答道:“李老师曾在美国曼哈顿眼耳鼻喉医院视网膜研究中心,跟随世界著名眼科专家Lawrence A.Yannuzzi教授学习眼底病,对世界前沿的眼科学理念有着深入了解。我本科选修了眼科,对视网膜色素变性这个疾病有着很大的兴趣,对于这种遗传性眼病,目前世界范围内都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病因在于视网膜感光细胞和色素上皮细胞的退行性改变,感光细胞也是神经元的一种,因此我在思考,神经干细胞具有多能分化的潜力,对于这种神经退行性疾病,是否可以运用神经干细胞移植到视网膜下,对视网膜色素变性起到治疗作用。李老师觉得是否可行?”
我点了点头:“神经干细胞在其他的医学领域确实已经被运用于多种疾病的治疗,从理论上来说,用于治疗视网膜色素变性也是可行的。但是,”我顿了一顿,她对眼科学的理解,深入程度出乎我的预料,超出了一个本科生选修眼科的水平,于是我打算再进一步提点一下她,也许我这个开山弟子将来的学术水平也能让我出乎预料。
“神经干细胞的生长、分化和长期生存需要多种因素的支持,包括细胞粘附生长的支架、微环境中的神经营养因子、邻近细胞分泌细胞因子的营养、调节等等。你可以再去查阅一下文献,对此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将来做一个可行的课题规划。”说罢我对她微微一笑,算是肯定。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眸子里的光犹如穿透云层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里。我微一恍神,听见她说:“谢谢李老师指教,我一定努力钻研,不辜负李老师的期望。前两年疫情期间,李老师在国外,您给我们上课都是上的网课,但李老师的学者风范、气度神韵已是令我们心折,如今能够见到本人,真是太开心了。”
她这话说得其他几位面试老师都笑起来,我也回过神来:“哦?你也上过我的课。”
她笑得爽朗:“是的,就是因为上了您的课,才会喜欢眼科、选择眼科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眼睛里的光越发明亮了,感觉真的是,喜不自胜。
我矜持地笑了笑,简短地回答:“好,希望你爱上眼科,让它成为你终身的职业。”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会!”
面试全部结束后,我跟面试小组的老师们一起做了最后的总结,填好各类表格和记录,等其他人都走后,我才整理完资料,从面试的阶梯教室出来。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玉姐!”
我蹙了蹙眉,回身看到一个身影正向我走来,此时夕阳西下,霞光从走廊尽头洒下,一层金光镀在那个身影上,恍惚似很熟悉。待她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是顾晓梦。
“你叫我什么?”
她刚才面试时的镇定自若似已消失,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期待,又有几分不安和焦虑。
“玉姐?”她又试探地唤了一声。
“叫我李老师。”我轻轻皱着眉头,不习惯被人这样称呼。
她脸上瞬时间被失望的神色淹没,眼神也随之低垂下去,“是,老师。”
“是李老师。”
“是,李老师……”她的声音突然带了一缕哽咽,垂着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串闪光落下。
我不由停顿在那里,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哀愁,这孩子怎么了。明明录取的希望很大,我刚才暗示得还不够吗?
“你没事吧,顾晓梦?”
“没事,李老师……”她擦了擦眼睛,快速地抬起了头,对着我又努力地笑了一笑,这个笑容却让我的心感到一丝刺痛,眼角含泪、却试图安慰别人的笑容。
“顾晓梦,记得回去好好查阅文献。如果开学以后拿不出一个像样的科研计划,我可是要后悔今天的选择了。”我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再次明示暗示一下。
“好的,李老师。那我先走了。”她还是神色郁郁,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哑,回过身向大楼外走去。那个身影看上去很单薄,似乎带着无尽的失望和落寞,年轻的身子却有些佝偻,脚步踟蹰。悲凉?我怎么突然间心上又泛起那种感觉了,这次竟然像海潮没顶一样,突然让我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我的脑袋嗡地一响,不由伸手去扶住了墙壁才站稳。
看着她走到了大楼门口,站在落日余晖间停了一会,突然又回身对我大力挥舞着手臂,叫喊着:“玉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因为你是我的玉姐!”说完,似乎怕我生气,身子一窜老高,跳下了台阶,飞也似地跑了。
我愣在了那里,刚才还像要死了,让人如此难过,转瞬间又似诈尸一般活蹦乱跳,这个孩子莫不是傻的吧?难道我看错人了。玉姐,谁是你的玉姐,哼,下次再敢乱叫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