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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事惘然 ...


  •   这个柳玉,本是泥腿子出身。

      夫妻二人住在远离云京城的边陲小镇中,平日里,柳玉总是背着一个大书箱,往市集摊子里一坐便是一整天。

      哪家媒婆想画个小像,找他准没错!

      三两笔添添涂涂,就是镇上最丑的姑娘,被他描画几分,也能让最最挑剔的郎君答应见上一面。

      依靠一手绝妙的画技,还有时不时替人抄书的活计,柳玉硬是在小镇上站稳了脚步。人人都笑称他为“妙手丹青”。

      可惜好景不长。

      天灾和人祸,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渊越二十六年,一场谁都预料不到的水灾,毁了柳玉前半辈子的安宁生活。

      大雨从四月开始就时断时续地下着,到了九月竟还没有停下的迹象,地里的庄稼多月不见日光,烂在地里,发出阵阵恶臭。

      这样的大荒年,谁还有心思画像呢?谁又有心思结缘呢?

      下不完的雨淅淅沥沥,镇上的商铺一家连着一家倒闭,东边水灾匪患渐起,西边赤奴虎视汹汹【赤奴:大越旁边的部落国家,可类匈奴】。

      小镇上家家户户,人心比乌云还阴沉。

      柳玉望着蜷缩在炕上的妻子,他的手心贴着她的额头,高烧烫人。

      这是病急了!

      他掀开家里的米缸,弯下身子在里面掏了又掏,掏了又掏,腰都掏酸了,最后也只挖出了勉强盖住碗底的一撮米。

      最后的这一撮米,他煮了一碗清粥,夫妻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都没动。

      柳玉努力凝起笑脸,起身去拿弓箭和兽夹,这几日都靠着野菜饼子过活,站起来的瞬间眼前一黑,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子,他已是这个家最后的指望,是月娘唯一的希望。

      绝不能倒下去。

      他为女人披上衣服,道:“你快把粥喝了,我再往林子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找点垫肚子的东西。”

      说完,柳玉就锁好房门,院子里还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见到主人出来,即使同样饿地没有力气,狗儿也站起来摇了摇尾巴。

      柳玉摸了摸黄狗的头,带着它一同进山去了。

      憔悴的付月娘,顺着木窗的微微缝隙,看着一人一狗,晃晃悠悠地出了家门,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能端着清粥,慢慢地缀饮,哼着谁也听不见的歌。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自古无长盛的皇朝,怎么会有不朽的权贵,谁都知道,高台已摇摇欲坠。

      一叶落而知秋。

      边陲的小镇开始吃不上饭,天下的百姓又能好到哪去呢?走兽飞禽,草根果实,后山上凡是能吃的东西,被大伙挖了个精光,再这样下去,怕是卖儿鬻女的日子也不远了。

      付月娘想起丈夫摇晃的身影,心仿佛沉进了无底洞。她是这镇上仅有的几个学过书的女人,也是极通人心的女人。

      人要是被逼急了。

      什么礼法,什么仁义。

      统统都顾不得了。

      人如恶鬼,命比纸薄。

      她身披衣服,推开窗户,逼仄的黑云如小山般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人的啼哭声,尖锐刺耳,声声哀痛,现在各家各户的存粮,已经难以顾及老人了,最先死去的一定是老人,食物不足,那有些人就吃不到粮食了。

      老人,然后是婴孩……最后就是像柳家这种没有宗族的孤门小户……

      世道一旦荒芜,人猎物,人也会变成猎物,被逼入绝境后,他们这种最边缘的人,就是最先被猎食的“猎物”。

      “这方圆几里,已经听不到活禽走兽的声音了。”月娘听着那凄厉的哭丧,眼神渐渐冰冷。

      “此地,呆不得了”。

      顾不得病躯,她走回床边,想要整理东西,待到柳玉回来,得尽快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变故突来——

      忽听一阵巨响,锁紧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月娘浑身一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

      一个身高七尺,红面乌发的壮汉大摇大摆跨进屋子,他面色发赤,□□的上半身有盘旋的绿纹,这种花纹,亲眼见过的人虽不多,但居住在边陲小镇上的人都知道——

      这是赤奴的纹身!是流血殒身的催命符!

      月娘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一把薅住头发,狠狠摁倒在土炕边上,男人欣喜若狂,似是抓住了什么珍稀的东西一般炫耀。

      “大哥,快进来瞧!这穷乡僻壤,竟让我逮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月娘被拽地一个趔趄,发间剧痛,她咬紧牙根,一声惊呼都没发出,默默地把指甲扎进肉里,以疼痛来提起疲弱的精神。

      随后,另一个男人也踏入屋子,如果说刚才的赤奴高壮吓人,这个男人倒是完全不同,又矮又瘦,眼睛里放着精光,像条滑头滑脑的灰老鼠。

      矮男人摆摆手:“随你,弄小点声,几日之后还要摸进镇中,别搞七捻八的没劲儿了。”

      赤奴挠挠头:“那是那是,哥哥们先去歇一会,走了这么多天,我是又累又饿,又渴又馋,可馋死我了,过一会她若还活着,我便拎出去煮肉,给兄弟们分分。”

      一刹那,月娘身子一僵,只觉得那个赤奴拽住的不是她的头发。

      而是一把攒住了她的命!

      她突然空咽了一下喉咙,狠狠地咳嗽了起来,“不…咳咳,不瞒大人,小人染了脏病,现下浑身发热,咳咳,已是死期不远。”

      矮男人斜撇了一眼月娘,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四弟,杀了她。”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定了她的生死。

      月娘眼神一变,一看这招不行,赶紧伏在地上,凄凄菀菀地说,“小人虽命如蝼蚁,但尚且偷生,不知大人为什么来这穷乡僻壤,但此地的庄户、地界,小人再熟悉不过,愿为大人画图指路。”

      矮男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一个女人,能懂什么,又能成什么事,他努了努嘴。

      赤奴拔出刀剑,寒光一闪。

      月娘懊恼,暗道这个逃脱借口也行不通,头伏地更低了一些,余光中,她扫了一眼进来之人的穿着,急忙道:“小人擅长女红,亦会做鞋帽衣袜,刚才见到大人的鞋已经磨破,想必行动多为不便,给小人三日,定为大人们缝制几双趁脚的鞋子,再行赶路,便不会伤脚了。”

      赤奴望着月娘可怜楚楚的模样,又望了一下脚上破损的草鞋,心底开始暗暗发痒。

      “大哥,要不留她一命?横竖我们也要休息几日才进城中,就算带她几日,磋磨磋磨,也不妨事啊。”

      形如硕鼠的矮男人眼睛一眯,心里几声讥笑,短短几瞬,这乡野女人,不但没有被眼前突变吓到,还连续试了几次活命之法,伏低做小,用来哀求。

      倒还算个妙人。

      “……”

      矮男人没有做声,他摸起床边的《九州志异》,随意翻弄了几下。

      “你识字?识多少?”

      女人低垂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生机终于来了!

      月娘恭敬道:“小人蒙祖上恩德,自幼年便开始启蒙识字,识千字有余,这本《九州志异》也是小人亲手抄写,小人亦擅长仿字,寻常的书本,皆可抄地大差不差。”

      “好,好,哈哈!”

      矮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不禁拍了拍手。“大越这些穷苦人家的猪猡,大多目不识丁,一辈子活得像个睁眼瞎,能找到一个识字的,已是不易,你不仅懂点字画,更是写了一手风流好字,杀了嘛,倒真有点儿浪费。”

      月娘这种低贱的穷苦人,在他的嘴中,只配称作猪猡,连人都不是。

      “灰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改了主意。“四弟,带她到我们来时的那个山洞中,拿好纸笔,将我埋在那儿的信誊抄一份。”

      “好啊,大哥,我就说嘛,等等总没错!”赤奴一脸喜色。

      男人瞥到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月娘,又桀桀地笑了起来:“至于这个女人,我看她得的,不过是普通的风寒,等她抄完了那些信,就随你处置了”。

      男人轻蔑的眼神扫过月娘,“记得,抄完了再动手,我可不想看到有人拖着一身精血脏污,弄脏了我的信。”

      说完,那个人,便拿着《九州志异》,仰头大笑离去。

      那个笑声,阴森渗人。

      尖利如嚎哭。

      伏在地上的月娘,打了一个冷颤,寒气在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
      ……

      说完这些,本就不太温馨的屋内,更是一片寂静。

      明照吃完了粥菜,已经开始品起了冬日难得一见的蜜桔,她青葱般细长的手指,正在慢慢剥着手中的橘子。

      少女斜瞥了一眼柳父。

      “你呢,妻子沦落至此,你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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