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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时光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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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林清洗完澡习惯性拿起吹风机,但又一想,一会儿在露台上就自然风干了,于是他照照镜子,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转身走出房门。
柳庭华的房门没关,纪林清推门走进去,看到他已经跟昨天一样,双腿交叠着仰躺在露台休闲椅上,姿态慵懒又带着点性感,可惜他今天手里没夹支烟。
“你怎么不抽烟?”纪林清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问。
“我没有烟瘾,只是感觉无聊的时候才会抽一口。”
纪林清点点头,确实没看到他经常抽,“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高中吧。”柳庭华倒了一杯红酒问:“喝吗?”
纪林清接过去抿了一小口,微涩中又带着丝滑的回甘。
“没见过你抽烟喝酒,挺自律的。”柳庭华边说话边又倒了一杯。
“我酒量不好,喝一点就醉。抽烟的话……其实以前抽的挺凶的,后来戒了。”
柳庭华略微打量:“哦?”
纪林清看他带着审视的神色,笑着摇头:“真的,大概初中的时候吧。”
柳庭华再次讶异道:“这么早?”
“嗯,那时候住校,也没人管。”
“那后来怎么戒了?”
纪林清也仰躺在休闲椅上望着满天繁星,停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道的,我怕水,后来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有些问题埋得太深,如果无力改变的话,可以先从一些小事开始,所以我就戒烟了,然后把所有不好的习惯全部改掉了。”
纪林清给人的感觉,就像山上的星星,明明触手可得但又遥不可及。柳庭华想把那颗星星拉近自己身边,于是开口问:“为什么怕水,那些…能说说吗?”
纪林清的声音带着似红酒的厚重,柳庭华等了很长时间才听见他说:“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去重城表叔家探亲,那边山多水多,风景很好,八月的天气也不像俞城那么闷热……”
2009年8月,重城。
“妈,我吃饱了,我要跟哥出去玩。”纪林清放下筷子,给他哥纪森清使了个往外走的眼色,他哥宠溺地点点头。
“大热天的去哪?别天天带着你哥瞎跑,他身体不好再中暑了。”纪林清妈妈陈知丽眉峰凌厉,因为被打断跟别人说话,不耐烦地说道。
纪林清表叔笑呵呵地:“小孩子嘛,都爱乱跑着玩,他们才不嫌热呢,跑跑跳跳的当锻炼身体了。”
纪林清看他表叔帮忙说话,赶忙接道:“对呀,妈,我们就在这附近,不热的。”
陈知丽没看纪林清,拍了拍纪森清的胳膊:“去吧,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玩累了就赶快回来。”
纪森清握住他妈的手,露出半个酒窝:“好的妈妈,我会照顾好弟弟的,放心。”
然后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跑出院外。
“哥,你看那边有条小河。”纪林清和他哥正在菜地里逮蚂蚱玩,无意间往远处一眺,只见那条河流像美人鱼的尾巴一样,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纪林清拔高音量指给他哥看:“咱们去那吧,说不定还能逮鱼呢。”
纪森清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神,又看看回家的方向,犹疑道:“小清,咱们别去了,那边离表叔家有点远,我听说人贩子总是趁午休时间抓小孩。”
纪林清三跳两跳蹦到他哥身边,抓起他哥的手轻轻晃:“哥,没事,我保护你,你忘了?我可跟叔叔学过散打。哥,咱就去吧。”
纪森清望向小河方向,泛着点为难的神色但没再反驳,每当这个时候,纪林清就知道,他哥一定要妥协了,于是直接拽着他哥往那条小河走去:“走吧哥,我们在城里还没见过自然河流呢,看一眼就回来。”
于是他哥只能无奈地笑笑,还是跟上了纪林清的步伐。
等他们走近,与其说是河流,其实是一条环山自然形成的小溪,溪面不算宽,纪林清弯腰捡了一颗石子抛向水面,因为水太浅,都没有溅起太大的水花,偶尔还游过条小鱼,黑丑黑丑的。
纪林清脱鞋挽着裤管给他哥招手:“哥,咱们去水里蹚蹚吧,肯定很凉快。”
纪森清拉住他的胳膊:“妈说了别乱跑,咱们第一次来这,别进去了,就在边上玩玩吧。”
纪林清耷拉下眉眼低语道:“天天都是妈不让这样妈不让那样,这溪这么浅就到脚脖,能出什么事。”
纪森清还是没放开他胳膊,耐心解释:“不是因为妈,就我们两个小孩,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听哥话,你要是想玩,下午让爸带我们来。”
纪林清倔脾气上来,甩开他哥的手径直蹚了进去:“你胆小就在边上看着吧,或者你现在回家去喊妈,我自己玩。”
纪森清确实不放心,就在岸边看着他。纪林清在溪里逮了会鱼,一条没抓着,期间不断偷偷地瞄他哥。
最后实在无聊,在溪里捡着颗鹅卵石,像献宝一样的双手捧着走向他哥,笑嘻嘻的说道:“哥,你猜我捡到了什么?”
他哥抿着唇不说话。
“哥,你别生气了,你看我玩了这么长时间不是也没什么事嘛。哥,你来跟我一块玩吧,我一个人好无聊的。”纪林清可怜巴巴地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他哥,他知道,他哥就吃这一套。
果然,他哥忍不住翘起唇角,纪林清趁势往他哥身上泼了一抔水:“哥,快来呀,咱们打水仗吧,可凉快了。”
他哥最后还是脱下鞋袜,加入了跟纪林清的水里战争,两个人顺着溪流笑闹着。
“好了好了,不玩了。”纪森清弯腰喘着气,笑着把纪林清环在他腰间的手拿开。
“诶,你快看,那边有个小水潭,我去看看有没有鱼。”纪林清又往下游跑了几百米。
纪森清有点累,没跟过去,只是看着他跑去的方向叮嘱道:“你慢点。”
话说着纪林清已经一头扎进水潭中,里面有一群鱼,见状纷纷四散逃开,纪林清头朝下闭气在水里跟鱼一决高下。正当他双手已经捧住一条往上游时,好似听见了他哥叫他的名字,但在水里听得不太真切。
突然,他的右腿传来一阵痛,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他顾不得那条鱼,双手拼命地往上划,右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越游越沉,他想喊他哥,但嘴里吐出了一串气泡,水顺着他的鼻腔喉咙灌进胃里。
纪森清听见了轰鸣声,像是暴风雨天气的闷雷,又像是高山上的雪崩,声音越来越近,他心头一慌,顾不得水里硌脚的鹅卵石,快步奔向纪林清在的那个水潭,一头扎了进去。
一双手出现在纪林清即将黑暗的视野里,他将手无意识地伸向对方。对方用消瘦的肩膀托起他身体,起起伏伏地把他弄上岸。纪林清终于大口大口的喘气咳嗽,等他坐起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洪黄的气势从上奔腾而下,瞬间席卷了他们所在的那条溪流。岸上也被水流淹没,但由于地势较高,纪林清完好无损地晕在了那片水中。
“再后来,我记不清了……我不记得我爸妈是怎么找过来的,我哥又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而我又是怎么回去的,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我想不起来了。”
纪林清的那杯红酒已经见底,柳庭华又给他倒上:“你那天…在休息室做的噩梦……”
“对,我总是梦到那条溪,那个水潭。在我哥去世后几个月,我家几乎崩溃,我妈每天抱着我哥的照片,把自己锁在房间哭,那时候的我…真的……”
2009年9月,戚城。
纪森清的葬礼刚结束,在墓园外面,一堆拿着话筒扛着相机的记者见到他们出来,一窝疯地围到身边。
“请问您是爸爸吗?您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要怎么缓解失去儿子的悲痛?”
“重城水库扩修是备受关注的事,开闸放水的时间已经提前通知了,为什么还让孩子去河边?”
“听说您家是双胞胎兄弟,失去一个很可惜,是否考虑生二胎?”
“政府会对您家做出相应的补偿,请问您们想要多少补偿款?”
……一个问题摞着一个问题,一堆人挤着一堆人,相机发出的咔嚓声伴随着密不通风的气流,纪林清被撕裂的脑子又让闷潮气粘起来,他快呼吸不过来了,脸憋的涨红。
“赶紧让开,不然报警了。”纪林清的几个本家叔叔拦着那些媒体记者,纪林清往车边走了两步,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小姑走到身边,拍着他的背问:“小清,没事吧?”
纪林清抬眼,不知是干呕应激还是怎么,他明明已经烂成一堆腐肉了,已流尽的眼泪还是顺着鼻尖掉到地上。模糊的视线看向他的爸妈,只留下两道上车的剪影。
戚城五月花小区,是纪林清爸妈分到的教师家属楼,小区年久失修楼很破旧,很多教师已经搬走,在这里的很多是租客。
“我听说呀,双胞胎的命都是绑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去世另一个也活不长的……”
“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他家造的什么孽啊!”
“是啊,他家那个儿子每次见面都喊我姐姐,嘴甜着呢,哎…”
两个长舌妇各开着自家门,坐在门口择菜。
楼体隔音很差,即便是关上门,他们说的话还是能传到纪林清家的客厅,从葬礼上回来,陈知丽就进卧室锁着门,他爸在卫生间锁着门,只有纪林清,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咚咚咚—”敲门声响了,紧接着有人喊:“有人在家吗?我们是社区关怀办的,麻烦开下门。”
“有有有,领导,他们一家刚从外面回来。”一个长舌妇说。
“咚咚咚—”敲门声还在响个不停,外面叽叽喳喳的不是一个人,纪林清目光涣散地望着那道门,双手不自觉绞紧出汗,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没感觉。
敲门声还在响,外面的人也还在喊,纪林清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低声叫道:“爸…”
他爸最终还是走了出来,把那些人迎进屋。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知道您家失去儿子不好过,特地来慰问一下。”一个中年男人把手里提着的一堆礼盒放在茶几上。
“领导比较重视水库扩建这件事,结果,好巧不巧的你家正好这样,所以…您们可以给我们讲讲事件经过吗?”一个短发女生示意另一个人打开摄像机。
“领导请回吧,我家挺好的,没什么事。”纪林清爸爸挥手让他们出去。
“还是麻烦您配合一下吧,我们报道出去也对社会有警示意义。”短发女生坚持道。
“是啊,老纪,人家让你干啥就干啥,后面还有补偿款呢,好好配合下。”那个社区关怀办的劝道。
“我出去抽跟烟。”他爸伸手隔开那些人,走了出去。
短发女生看向纪林清:“小朋友,你是弟弟对吧?听说是你跟你哥去河边玩的,能说说吗?”
纪林清蹲坐在窗台下,墨绿色窗帘被外面的风一阵阵掀起,扫过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他低垂着头一句话不说。
短发女生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小朋友,你不用怕,我们是来对你家做关怀的,任何话都可以对我们说。”
纪林清往墙角挪了挪脚步。
“这样吧,你要是不想说,我们有现成的稿子,你照着念念可以吗?”短发女生把一张纸递到纪林清面前。
纪林清接过那张纸,上面以纪林清的口吻写了他哥是怎么被冲走的,一阵阵冷汗将他衣服打湿,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妈开门走过去,一把把他捞起来:“你高兴了是吧?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你哥能没了?休想跟这些人胡说。”
“这位妈妈,您别激动…”短发女生来劝阻,他妈把茶几上的礼盒砸向他们:“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我儿子没了,你们都开心了是吧?!”
摄像机的灯光闪的眼疼,纪林清头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轻飘飘地看着这个破败的家,轻飘飘地看着杂七杂八闯入的人,轻飘飘地看着角落那具只有十二岁的躯体顺墙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