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伊人》无声悄然

5、第 5 章

　　酒过了半酣，她终是抵不住桂花酿醇厚的后劲。说了一句少陪，便起身离席。
　　穿过客厅，来到了阳台，远远的还能听到饭厅内喧嚷。
　　庭院里一片寂然，偶尔微弱虫鸣。灯光映照，周围花木扶疏景色隐约浮现，迷离似幻。
　　隐伏着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悲苦，此时终于在胸口迸发而出。
　　悲哀、痛楚、仿徨不安，逼得她喘不过气却无能为力。
　　蓦然，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点。
　　这样夜，这样的雨，记忆中似曾相识。
　　舒眉轻轻地闭上眼，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里遇见阿妈的。
　　那时，她和月红都还很小，只记得父母双亡，连她们是不是亲姐妹都不知道。
　　就那样被人牙子领着，静静蹲在露天店铺外。
　　店里的小二看她们衣衫褴褛，便不客气地拿着扫帚赶人，那细细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极为疼痛，但她们仍忍不住地数次偷跑回来，望着一盘盘刚炒出来的热菜猛咽口水。
　　人牙子买了一个馒头，掰成了两半，分给她们。她舍不得吃，就都给了月红，而她狼吞虎咽的几口吃光，便又她哭着喊饿。
　　然后，她看见了对面胭脂铺中挑选东西的章玉容，以及她的钱包。
　　有了钱，她们就可以不再挨饿，有了钱她们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不必再跟着人牙子四处奔波。
　　仿佛着了魔一般，抱着大不了跑给人追的心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连边都还没碰着，她就叫人给反扭起来。
　　胭脂店中的几个伙计，横眉竖目地斥审问着她。
　　哭叫着冲进来的月红，被一记耳光打到了一旁。
　　她见了，发了疯挣扎起来，伙计恼怒之下拳打脚踢，一旁的月红哭得震天的响，她却连一滴泪都没掉过。
　　然后，一脸淡漠的阿妈开了口：
　　“小丫头，你想不想不再挨饿？”
　　那年她七岁，月红五岁，这是她们一生的转折点。
　　之后她很用心的在学，为的只是不再挨饿受冻，能有一口温饱。
　　但，阿妈让她真正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广大与残酷。
　　交际花，用的是赤条条的身子换得金银，固然一本万利，但赔上是的自尊。
　　你得学会怎么哭，怎么笑，怎么走路，怎么说话。
　　而，第一大忌，就是不准动情。
　　还记得一个为情私逃的女孩，最后被阿妈打得遍体鳞伤，那一滴滴鲜血沾湿了衣衫，带着一股难言的骇人意味。
　　她十五岁出师，十六岁名满京华。
　　她迷惑着男人同时，也鄙视着他们。她摆出女王般姿态，拜倒在俯瞰群下的终生。
　　但是，每回瞥见妻子们望着丈夫时，那仿佛船只找到归港的满足神情，她也会感觉心像破了个洞似地怅然若失。
　　然而，她们跟自己是不同的，从她选择跟阿妈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孤独。
　　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带着 一点点妒忌和羡慕凝视着。
　　像寂寞这种东西，习惯了也就麻痹了。
　　总的来说，阿妈着实待她不错。
　　她十六岁遇到疏隐，十九岁名满东渭之时，她知道自己再也逃不过‘情’字一劫，于是拿出全部积蓄放在阿妈面前。
　　阿妈抽着烟看着她，也没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得那苍老的声音说着：
　　“我说过，你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咱们这样的女人，就像绽放的烟花，出卖的就是最美好的年华。而今，你风华正茂，就要退隐，阿妈自然替你高兴。但，你自己想好就好，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她抬起头来望着她，还想反驳些什么，但一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就打消了念头。
　　说不清楚阿妈心中正在想着什么，但她的眼角、嘴角因强忍着什么而出现了细细的纹路，那是一种她，认为是苦涩的茫然。
　　然后阿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凝望着茶杯，。
　　最后，她只是拿走了她一半的积蓄，留给了她一半。
　　……都已经过了七年了啊。
　　望着沉沉的夜空，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满涨着。
　　疏隐，疏隐……
　　我们终是为何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脚步声慢慢接近，冷凉的感觉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息，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穿得这样少，你不冷？”
　　她回过头。
　　叶景卿站在她身后，仿若凝住的雕像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她，那双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她不语，他便也不言。
　　沉默中唯有雨声凄切不止，时间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
　　灯下，舒眉轻轻敛动眸目，勾起殷红的唇，一笑。
　　那一瞬间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全身上下抹不尽的艳色…看得他不禁心旌动摇。
　　而她望着他，压抑住心口激荡的众多纷乱的情绪，轻声道：“想走了吗?”
　　沉默许久，突然间迸出来的问句，暗哑却充满了诱惑。
　　叶景卿讶异的张大了双眼，薄薄的唇牵动了一下，才开口：“肃文，备车！”
　　说罢，他牵起她的手，相偕向外走去。
　　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寒意，他穿着戎装倒不觉得，可她一件单丝的旗袍根本抵不住，刚刚走到了台阶的下端，便已经打了几个冷颤。
　　她止住了脚步，刚想吩咐丫头备上一张披肩，他那双修长的手已然慢慢抬起，解开自己的衣扣。
　　那扣子是镶金的，沾上雨水之后更是滑腻，有好几次他的手似乎不听使唤。
　　桂花香气在雨中那样浓郁，然而，她依稀还是嗅出了一丝紧张的味道。
　　只是，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费了半天劲总算把军装的外套脱下来，现在无声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而他的气息刹那间，紧紧包裹住她。
　　失去了军服的他，露出了丝质的白色衬衫，原本一丝不苟的发，此时也有了凌乱。
　　现在的他不再如雕塑般没有任何缺陷的完美，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然而却多出了一丝人气，以及……孩子气……
　　两人一阵相对，隐然的暖意出现在她的眼底，而后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象是憎恨，又象是怜悯，流星一般一闪而逝，转眼又恢复成比月色还清冷，平淡的眸色。
　　一辆黑色的林肯开了过来，单副官赶上前打开了车门，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候着。
　　上了车，两人一时无语。
　　风雨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狂暴的敲打着车窗，发出冰雹落一般的声音。
　　舒眉似乎在思考什么，整个面孔都在手臂的阴影里，让本就苍白的容颜更加映衬出青色来。
　　猛地，她回眸朝他一笑。
　　“我饿了，咱们先去红枫饭店好吗？”
　　叶景卿为了那句‘咱们’，一股奇异的念动在胸口骚动。
　　不自觉勾唇一笑。
　　红枫大饭店是湖都最豪华的场所之一，即便已近深夜时分，看到有些衣衫不整的叶景卿，以及披着军装的舒眉从车上到来，衣着光鲜的侍者仍保持不露声色，恭敬至极的弯身，然后打开门。
　　一楼的餐厅，布置得极为华丽，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椭圆形的高顶垂下，那满缀的透明晶石，令人不由得为之赞叹。
　　他们走到桌前，舒眉便把身上那件藏青的军装脱了下来，侍者赶忙上前把大衣接了过去。
　　然后，他们送上酒菜。
　　她点的是铁扒牛肉和炸面包盒，是中西合璧的菜式。
　　她的心神不在菜肴上，所以只是小口尝着，却不再说话。
　　然后，定定看着他，那看也是心不在焉的，彷佛是透过他在看着身后遥远的彼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乎在想着什幺，又似乎不是。
　　他也不说话，捕捉着她恍惚的视线。
　　这样的两人，在旁人眼中看来，却意外地带着股甜蜜的气息，别有一番情愫。
　　“帮我个忙，去跟那边侍者说，章小姐要杯特制的茴香酒。”
　　靠在流穗长垂的餐桌上，她单手撑着下颚。
　　这是不合乎餐桌礼仪，甚至有些浪荡的举止，她却做得坦然，弯弯的眼隐含着些许狡猾：“得劳驾您卿少亲自去。”
　　“叫我楚泽。”
　　那张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间尽是调笑。
　　“楚泽，帮帮忙……”
　　缓缓地覆述一遍，她把玩着手里的水杯，那通透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液体在灯光下发出眩惑的亮芒，隐约中，映衬得她的眸愈加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