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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至愿 ...

  •   医工到了,素素引着进来,因我伤在皮肉,便换了一个女医。女医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掀开被看我的伤处,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腰臀,不过看着女医的神情,想来被打的不甚美观,但并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样子,可知大抵不太严重。这倒叫我好奇,那第一下杖笞已叫我跪都跪不稳,怎么竟二百下,反而并无十分大事?女医工将我伤处上了药,又留下需服用的药物便去了,张嫣还在我身边不肯走,我看着她脸上疲惫之色,笑着挥手赶她:“你瞧你,几天没睡好了?可像个‘貔貅’一样,快去歇一歇吧,我吃了药,也再睡一会儿。”
      张嫣起先不依,见我实在坚决,又已苏醒,医工也说无甚大碍,才由素素陪着暂去了。张嫣出去,阿舒便小跑进来,见我趴在那里冲她笑,眼眶一红,数落我将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已做了宫妃,却无一点心机。我纠正她,我不是不懂,我只是不愿。阿舒小声嘀咕着“有什么分别”,却还是仔细地将药温上。我抬眉示意她坐下,她狐疑地看着我,不知我又要做什么。我扯扯她的衣袖,悄声问她:“太后说要将我笞二百,不过我自己觉着,如今一定不到二百之数。当时是怎么回事,你晓不晓得?”
      我知道吕太后是真的动了将我打死的念头的。
      她看着我,努力思考着,皱着眉头缓慢地说:“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当日你随其他夫人入内,不很久,就见长乐宫的窦姬慌慌张张跑出来,看方向倒是往未央宫去的。你知道,陛下建了复道,现如今从长乐宫往未央宫并不十分费时费力了,不到半个时辰,我看窦姬引着陛下过来——陛下的脸色何尝那样难看过?我记得陛下从来走路时,连印绶都不晃动的,可当时却几乎要跑起来了。他不要人同传,推门就进了殿,我们看不着里头情形,只模糊听见陛下似乎发怒了。后来殿门再开,便是陛下竟亲自抱你出来,你当时身上,口中都是血,我们都吓了一跳,陛下面色比你也不好到哪去,好像气着了,浑身都在抖。他不说话,我们自然不敢说......”
      我听来听去,倒对窦猗出现在其中颇为惊讶。我失去意识前,只看见她悄悄溜出去,结合阿舒的话听着,才明白她是去找刘盈前来,这样说,她冒着风险偷跑出去,是为了救我。忽然心里发暖,阿舒看我咧着嘴笑,忍不住皱眉叹气,点着我的额头,我拍掉她的手,周身却都暖融融的,也许下次去长信宫时也不会再那样难熬。
      我很想刘盈。
      阿舒说他一路将我抱回来这宫殿里,叫他们所有人都出去找医工。他把自己和我关在一起,像个牢笼似的,只有我两个的牢笼。不知殿内的情况,总之很长的时间,都是静悄悄的,直到医工赶来,殿门打开,他忽然红着眼睛快步走了,闳孺跟在他的身后,都险些没能追上。
      他又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想问问他,可他却一连三日没有见我。
      我急,却并不恼,我拜托阿舒去温室殿找他,告诉他我伤处恶化,昏迷不醒。阿舒惊得张大了嘴,她骂我欺君罔上,真是不要小命,虽然如此,却还是骂骂咧咧地去了。我呵呵地笑她,趴在床上,午后不觉有些发困,也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又也许是久久没等到她,我自己反而昏昏睡过去了。
      有什么人的手爱抚着我的脸颊,有些痒,又让人觉得快乐想要微笑,我歪着脸去蹭那手,渐渐地也醒过来,刘盈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我,很是恍惚,好像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变成一阵从北冥吹到南冥的风,远离了这让他无奈,磋磨他良心的宫城。
      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浑身一颤,回了神。他比我更像还未睡醒,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我,这瞬间他又像个懵懂的婴儿,我想握他的手,他却仿佛吓了一跳,猛然撤开了自己抚摸我脸庞的手指。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直到他无措地试图避开我的视线,却忘记我几乎动弹不得,而他本可以一走了之。
      “你怎么了?”我忽然将他的手紧紧握住,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你怎么了?我说过,你总可以向我倾诉的,告诉我。”
      他没有说话,却并不是静默。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从他翕动的鼻翼间涌出,他的眼睛更红了,仿佛充血到了极致,额头上的青筋也露出来,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种强烈的,危险的预感,或是一种磅礴却又负面的情感,我隐隐地期待着,期待着他能说出来,这样痛苦会分担在两个人身上,他不必独自承受,也不必孤身一人地忍耐——“你告诉我呀。”我催促着,我希望,甚至渴望他能说出来,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渴望着一点水,哪怕那并不是琼浆玉露,而是带着泥沙和腐臭兽尸的烂泥潭。
      我想要救他,哪怕我从来自知没有改变历史的大能。可假如,假如他能如同电视剧亦或者小说里一样,他的灵魂没有死在二十三岁,而只有身份驾崩在这未央宫呢?是否真的有这个“假如”?
      这个假如,也许自有其条件,需要我用什么来交换,至少眼下,用什么交换我都不会吝啬。我要他说出来,不必郁结在心,就不必因为抑郁而病,而死,假如他只是他,不是汉的皇帝,不是昔日仁孝为天下所知的太子,不是吕太后和汉高帝的儿子呢?甚至舍弃刘盈这个名字,这一个假如是否就可以真的成立?回到出生之前,大道之中,生命只是生命本身。
      我自己也哭了,或许是伤痛使我的情绪变得无常而敏感。我抽噎着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如同一个婴儿,想笑就笑,想哭便哭,无力的身体却将他牢牢地抓在我的身边,就像老子写的“骨弱筋柔而握固”。我看见他猝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那猛烈汹涌的情绪宛如海潮涨极而退那样,忽然地被压抑而后瞬间退散了。他又装上了微笑的表情,和从前一样,眉头微蹙,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他伸手擦我的泪,我却哭的更凶了,好像一个色厉内荏的,有着看似坚固外壳的鸡子被敲破了那本质脆弱的壳。
      我又失败了,我想。
      也许我将自己心底这些隐秘的,难以企及的渴望压抑了太久,在它即将有望实现的时候,却又再一次崩溃了,我就维持不住自己一向表现出的乐天。每一次他皱起眉头微笑,就代表着他内心满怀着忧愁和痛苦,而他甚至连我也不肯分享——或许正是因为我也哭了,我看似痛苦的样子让他不敢再将自己的苦闷向我分来一半,可我最大的忧愁来自无法拯救他的绝望。也许我也是将他慢慢拖入深渊的那些作恶的手其中一员,我的肆意妄为和对自己的不顾惜也是让他疲惫的,一双作恶的手。可我该为此而放弃自己的本心,对于太后阿谀顺承?难道我改换态度,她就会对我抱有什么仁慈之心?她根本没有这心肠,哪怕面对的是她的儿女呢。
      “我不想看你这样笑,”我握着他的手,抵住自己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冷,而我的脸颊因为哭泣火烫起来,北极的冰川会有真正全然融化的一天吗,既定的结局真的能够真正改变吗?我看着他,“我想要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像哄孩子一样冲我轻轻点头,我却气的更深。他仍为我擦着泪,神情已经全然恢复如常了,除却脸色有些不好,已看不出他差一点就要对我宣之于口的情感。我低下头磨蹭着他的掌心,呜咽着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呢?你有什么连我也不能看见的样子吗?”
      他答非所问,仿佛是竭力地找到一个轻松的语气:“你不想我是移情别恋?”
      我摇头,而后恶狠狠地切齿以对:“你移情别恋,我就也移。我去爱阿舒有何不可!我去爱阿嫣有何不可!”
      他终于放松了一点,也仅仅这一点。好像我缺失的这段时光,这短短数日,将我与他相遇相爱之后近一年里他重获的力量又再一次地耗尽了。我前功尽弃,而他变回了最初与我相识时那样疲惫而总为了旁人而微笑的样子,我不由更加憎恨吕太后了,若不是她强硬的安排这有违人伦的婚姻,他一定会慢慢的变好的,会慢慢地重新活过来,而不是□□还年轻灵活,魂魄已经疲惫衰老。
      后来我独自一人的时刻,总会痛苦地设想出无数个“假如”。假如我不是那样肆意妄为,假如我最初并没有让吕太后注意我,假如我能更爱他一点,假如我不曾与他吵闹,假如我能早一点,早一年,早十年来到这个时代......
      可永远不会有“假如”的机会了。
      “我不要你压抑自己来保护我。”我说话的时候,他的指尖抖了一下,他收敛了笑容,被我猜中心思,“你不用忍耐的,你没有错。”我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说着这些话,弥补着本该在他的童年,由他父母带来的安慰。
      不多久,张嫣也来了。
      自我负伤这些时日,她总是来看我,她已行过了三月见庙的新妇之礼——如若高帝真有一灵不昧,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向自己行儿妇之礼,会不会也惊掉了那不存在的下巴?尽管她并不情愿,可吕太后和吕太后为她安排的将行、署官并不会在意他情不情愿。礼成后他们又把她塞进刘盈的温室殿里去,此后每隔五天她都必得同亲舅父整夜共处一室。
      她来找我时,总是絮絮叨叨地向我说着这宫里诸多的不便麻烦,但有时我甚至不需要回答她,她所需要的常常也只是一个不会动辄教训她皇后该当如何的倾听者。她进门看见刘盈,呆了一下,旋即她眨眨眼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反而又要撤步退出殿门。我叫住她,向她嗔道:“你来管管你舅父吧,他气我呢。”
      少女的步伐停下来,她回过身,摆出佯怒的脸色。两步上前扯住刘盈玄色的衣袖,喋喋不休地数落他多日不来,如今一来了,又欺负我一个病人。少女总是明媚又轻灵的,她越说,刘盈的笑意越深,我也跟着他们笑,像是春温柔的风吹散冬日晨昏的雾霾,我心里舒坦了些,开始畅想起春暖花开之后可以做些什么。
      刘盈不肯说的,我心里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他即位已有四年,而膝下只有一个做太子时生的阿乐,他的疏远同时也是保护。他的母亲带着可憎的面目和自以为是的心肠,痛恨一切将儿女从她身边夺走的人,让儿女不再对他温婉驯顺的人,哪怕是曾经的宣平侯张敖和如今刘盈宫中的夫人们。张嫣被如此强硬地安排配与自己的亲舅,有几分吕太后那隐秘的,笃定张嫣年幼而不会令自己与刘盈更加疏远的心思呢?其实谁能真正将一对亲生的母子推远?使刘盈恐惧她,又在憎恨她的同时自弃的从来只能有她自己。
      可她这样的人,怎会承认自己的错呢?如同雌虎咬住幼虎的脖颈出于天性地为它们趋利避害,可偏偏有的雌兽在幼兽长成后仍不想松口,并将自己的欲望和习惯虚伪的称□□。于是她对淮南王的生母,曾与张敖情同兄妹的赵夫人见死不救,未做太后时,也总以家姑身份磋磨着王良娣,使她生下阿乐后不久过世。赵夫人和王良娣何错之有呢?她们的错也许就是降生在这个时代,又嫁入了帝王之家。从王良娣去世后,刘盈大概已经明白,他不能真正地对一个人好,否则他的母亲便会迂回着折磨他们所有人。
      他召幸夫人们,却从未独爱过谁,我知道在我不曾参与的过去,他曾有一段病中的时光,在梦魇里昏沉,清醒时他求生的意志命令他逃避那些令他心中不安而痛苦的记忆,于是他放任了身体的欲望,而屏蔽掉一切感情的求索。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比起无聊而残忍的现实,酒带来的那点伤害似乎微不足道,闳孺说他在难得的清醒时间也会把自己灌醉,然后放纵□□地召幸着女子,也许是一个身段婀娜的倡优,又或许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人,后来他的病稍稍平稳,便将她们封为长使、少使,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如父亲的戚夫人一样的爱妃,甚至没有如他的四弟刘恒的慎夫人、尹夫人一样的宠姬。身体的欲望和灵魂的爱慕被割席成两个部分,如此保全夫人们的平安,渐渐地他无法爱上谁,而不在父母的爱和期许中出生的孩子注定不幸,或许偶然,或许是他刻意的保留,于是祂们不必被迫带着一身血污出生,可以选择不来到这个世上,这座无聊沉闷又危机四伏的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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