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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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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后又过去了两天。
幼时的我很少等待,可自由自在的童年眨眼而过,再睁眼就是那近十年的待嫁时光……再一睁眼,家破、流亡、自负情深……
我好似今天才意识到这一件事:我没有记忆。
往日的光阴一闪而过,在我心里留不下一点痕迹,我只记得那些我与阿云说过的、或是表哥说过的事。
距离表哥把我打晕真的是过了两天吗?距离我上次发疯真的是过了五天吗?距离表哥去极西之地真的是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春天吗?阿云……真的是在那个冬天来临前的夏天躺在我的怀里的吗?
我好害怕,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失去。
我失去了阿云,失去了我的记忆。
表哥在桃花源境又设了一层结界,这次是在防我。
我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
却忘了,我还是他的杀师仇人。
无论曾经是怎样亲密的关系,现在他心中,应该只剩下苍生为重了吧。
阿云也是这么想的吗?阿云也是为了苍生死的吗?
心口传来一顿一顿的痛感,我从床上爬起来,却又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带着已知的结果把了脉——果然,表哥给我下了软筋散。
不仅如此,我身上还被贴了什么符,现在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
表哥还真是思虑周全啊,结界、软筋散、控制法力的符……我这么点能耐,他还真是高看我。
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表哥,他表面上还是一副无愁无忧的样子,眼神里却带了抹不去的烦躁,不再像个年轻公子哥了。
我恍然意识到:表哥老了。
他的多情道已修不下去了,如今的心像铁一样硬。来看我时嘴上说什么“再想办法”,其实不过是想关着我一绝后患吧。
呵,表哥,如今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了。
连你也不信我了。
表哥不知我心中所想,他面色淡淡的,走过来把我扶起来。
我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被他扶着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瞥向他的头,看见他好像两天没梳的头发杂乱地炸着几缕干燥的发丝,其间夹杂着几根白发。
他没有多言,好似不想跟我说话,简单交代几句之后的日常作息就走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
魔胎没有那么容易死掉,而只要不死,一切都有转机。
想着这个,我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闭上眼睛,一边梳理思绪,一边开始想着脱身的办法。
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就刻意地去记住时间,竭尽全力去回想那些仅存的记忆。
既然往日记忆已失,不管真真假假,干脆全忘了吧。
从现在开始,我要记住这一切。
我要……再造一个阿云。
屋内的夜明珠旁点了什么熏香,炉内明明灭灭的红点送出一缕缕白烟,这景象映在床边的镜子里,像一场迷蒙的幻境。
我从小就记性不好,因而长大后常常忘事也并不挂心。
但此刻,那些模糊的记忆像迷蒙的幻想被我不停猜疑。
昏昏沉沉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我小心地伸出手在身上摸索着,试着用没有多少知觉的手解开穴位冲散药效。
许是过去一阵子了,药效不是很重,但也麻麻地发挥着效用,手指不仅没有什么知觉,还重若千斤。
洞内的夜明珠发着柔和的光,有蛐蛐儿的声音滚动着在石缝里响起,“??——”。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去摸索穴位,却感觉自己和这个洞穴融为了一体。
“??——”
“??——”
“?——”
蛐蛐不叫了,整个屋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
“呃——咳咳、咳——”
我小心地摸索着,还没反应过来就按压穴位冲散了药效。没能及时捂住嘴,我咳着坐起身,又被自己吓得快速躺回去。
屋内安静如旧。
又躺了好一会儿,确定表哥没有察觉,我不顾手心刚刚咳出来的血,偷摸着摸上了夜明珠,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在上面的法力取出来,在自己身上施了个隐匿身形气息的法术。
接着又把没剩多少的法力搓了搓,用在被我藏起来的一张移形符上。
简单收拾了点行李,我离开了桃花源境。
表哥真是大意了,他大约知道我会些药理,能摸索些穴位,但他肯定挠秃了头也想不到我在夜明珠上留了些法力,更想不到他曾经给我留的这张移形符加上隐匿术可以使我在结界内外来去自如。
不算多年前离开桃花源境去找表哥,在阿云离开后,我已许久没有出门了。
想起走时想要收拾些行李,可屋里一圈看下来,除了衣物竟没什么可拿的。至于防身的,勉强翻到几张符纸,还有我的武器,只一个和云镗(tang,平声),表哥没有把它收起来,我走时它就安静地被摆放在我的床边。
说起来,我从小性格和善,从不与人为恶,更没有过什么习武作乱的心思,我怎么会是魔胎呢?
就连如今的无情道,也还是在松起道长死后被表哥逼迫着修的。
呵,更搞笑的是,话本子里修无情道的人不是能一剑抵万敌,就是一念却万恶,而我学了这么多年,除了澄心二分术好像就没什么厉害的招式了。
什么驻颜术、御物飞行我都不好意思说……
如今抛下了一切,符还贴在身上撕不下来,连踩着和云镗御物飞行都做不到。
真是可笑。
我是魔胎。
我是魔胎。
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关于我是魔胎这件事,我没有太多的感觉,反而是旁人比我更在意这件事。
一是松起道长,二是表哥。
魔胎一定会作乱、危害人间吗?
虽然书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但是所被记载的都是确实如此的人,难道就没有不这样做、和普通人一样生活的魔胎吗?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世人所不容”。
书上记载的魔胎好像有一套固定的生长环境,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但最终他们都会走上一条作恶多端的路……活得很畅快呢。
那我也是一样吗?
以往为世人所知的魔胎都是刚出名时就已成了一方霸主,身后跟随一众走狗。
这么看来,我好像不算一个合格的魔胎啊。
唯一符合的一条就是“流离失所”,还是我主动离开的……我真的是魔胎吗?
我不应该离开桃花源境的。
表哥把我困住,虽然是为了天下苍生,但总有一点是为了我。
为了避免我作恶。
啊。
就像当初他逼着我修无情道一样。
可是我不想再这么做了。与其自认无力地被困住,不如试着抓住一切选择自我抉择。
表哥……想到他,我感到一点抱歉。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也许会在青云观里和松起道长一起修成大道,而不是走上松起道长的老路,耗费自身修为和心力为我修无情道助力。
心念恍惚几番,终于还是定了下来。
修无情道有许多弊端,其中一条就是这“分心”。所谓“有情人修无情道,先择有情人修有情道”,这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一心二分、性情难定的情况。
因为阿云,我修完了“有情道”,可却难过这“分心”大关。要彻底将有情道转为无情道,就要舍心定性。
可我过不了。
阿云、阿云、阿云……
头很痛,我尽量忍住,试着放空思绪。
这是这些日子表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留下的后遗症,也许还有其他的症状……希望不会影响到阿云的身体。
移形符是我多年前留在京城的,那时候还在和表哥一起躲避他们师门的追杀。表哥一次性给了我很多,我不太会用,怕出错,一路上贴了很多,但没用掉几个。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还能用,表哥不愧是松起道长最喜欢的徒弟。
我存的法力不多,用了隐匿术和移形符以后就更没多少了。
但是目前……也不需要太多法力。
此时天黑着,幸而有些许月光照亮四周。我谨慎地探看了一圈,确定用掉的那张移形符把我传到了表哥师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而不是某个会冲出一只野猪的山林。
估计已是亥时,周围静悄悄的,肉眼能看出房屋形状的建筑也是黑黑的。
这样也好,方便行事。
摸黑溜进了一户看起来还算殷实的人家,考虑到自己身量修长,我偷了一身还算合身的男装,又从衣柜里摸了床轻薄的被子。
小路旁边的一棵松树枝干粗壮,刚好能借我安稳一夜。
夏夜清凉,我也还是肉体凡胎,小病不能不防啊。
等等,是谁对我说过这句话来着?
裹着薄被半躺在树上,天地间自由的气息围绕着我,我渐渐放松下来,心中无数的愁绪都被短暂地抛下了,就此刻——
明亮的繁星透过松叶闪进我眼里,有什么动物轻跳着弄出些动静,它们配合着虫吟蛙鸣把我包裹在其中。人间的气味悄悄地散着,我被带进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