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日》竹间酒

7、过往

　　谢明川不时垂眸望向床边的人，细碎的额发半掩着眉毛，目光深深。
　　“唔……”
　　莱斯特的颈项一动，颈椎发出轻微的松动声，他缓缓坐起身，睡眼惺忪，脸上略有微妙的红晕。
　　“我这是……睡着了？”
　　“嗯。”谢明川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莱斯特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不由一怔，然后又盯着他好一阵，略感疑惑：“小川，你看得见了？”
　　谢明川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惊诧与欣喜之色，眉宇间透着一股温和之意。
　　“是的，现在能看清很多，就是近视加深了，我估计以后得戴眼镜了。”
　　说完，谢明川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把值班护士喊了过来。
　　护士正巧拿着检查报告走过来，边走边说道：
　　“基本上各项指标都正常，除了有点贫血，还有点心律不齐，至于头部……”
　　“护士，我能看见了。”
　　见他视力真的恢复了大半，护士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连语气听来都诧异不已：
　　“不是，你这，你这眼睛恢复得太快了吧？”
　　不光是眼睛，谢明川所有的机能都在得到迅速恢复和提升，连他自己都能够明显感受到身体这种莫名的变化。
　　“他的头部还有什么问题吗？”
　　莱斯特突然开口，表情有些严肃，眉眼深邃，更透出两分冷厉。
　　被那双蓝色眼瞳冰冷地扫视，护士感觉自己的心突然重重地跳动了一秒，脑袋不禁发懵，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涌出的恐惧。
　　“哦，头部，病人头部曾遭受过猛烈撞击，颅内阴影当中有些许碎片状物质，就是过去留下来的。还有，这些极度容易导致失忆症状，严重点甚至还会进一步引发其他的精神疾病。”
　　谢明川听护士一口气讲述了这么多，猛然打了两个寒颤，神情微惊但并未写于面上。
　　“护士，我以前，这里也受过伤吗？还有，失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语气中充满着不确定性。
　　“我以前失忆过吗？”
　　护士被他这话问的只觉得有些好笑，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当然得问你自己啦？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失去记忆，如果你非要办出院，还是得问问主治医生的意见。”
　　她给谢明川做完检查之后便快步走出病房，她总觉得他身边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有些不太对劲，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野兽，在伺机而动。
　　谢明川看着护士的身影消失不见，心中的希望好像在一点一点泯灭一样。
　　“怎么还要问主治医生的意见啊，我好了，不就可以走了吗……”
　　莱斯特一改狠戾，看向谢明川的眼神一如往常般亲近，微微垂眼：“小川，你还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吗？”
　　谢明川被他问的一愣，眉心隐隐动了动：“以前？以前……”
　　以前，究竟是哪里才算作以前呢。
　　“好像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被伯父带回家了，那时候我应该是八岁吧……也确实不记得在这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莱斯特听他所言，有些愣怔，眼神中也有些许困惑，也越发晦涩难辨。
　　“八岁，也就是……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正是封印血咒破除之时。
　　看来谢明川就是解开他封印的人，而能破解南疆血咒者，又必须得是施咒之人。
　　想至此处，莱斯特瞳眸骤冷，眼底里泛起一层寒意。
　　被封印在异国他乡三百多年，他也快忘了自己的前尘过往。
　　虽然血咒封印于十四年前被破除，但又过了好几年，封印的法阵余力才算彻底消失。
　　离开古地南疆之后，莱斯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那解开血咒的血液来源，等他找到谢明川时才意识到，当年封印他之人早已转世轮回。
　　而谢明川，正是那灵魂今生的宿主。
　　莱斯特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当时连封印了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叫他怎能不怨。
　　更何况，前世那家伙还是趁他身受重伤、误入此处再将他重创封印，又叫他如何不恨。
　　只是……
　　眼下，这两日与谢明川的相处让莱斯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只觉得谢明川有种妇人之仁，多余的善良只会是作茧自缚。
　　但这也让他突然对眼前之人萌生出了一种兴趣，以及一种想要抽丝剥茧的欲望。
　　他看着谢明川的眼眸不自觉地出神，思绪飘忽弥久，跨越了三四百年。
　　谢明川只当莱斯特这么盯着他是在斟酌他的话语，尽管，再怎么斟酌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就像他再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丢失的过去。
　　换来的只是愈演愈烈的头痛和失望。
　　谢明川虽然也很好奇八岁之前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潜意识好像在保护着他，他与那段记忆之间似乎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果……明天我能出院的话，莱斯特你陪我一起去伯父家吃饭吧。”
　　谢明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闷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挠了挠头，在莱斯特看来只觉得他又痴又傻，但表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觉得，你大概率是不能出院的。”
　　莱斯特无辜地望着他，勾了勾嘴角，他不知道谢明川又在动什么歪心思，为什么非要把他跟那两个警察扯在一起。
　　难道他抹掉他们记忆的事情被发现了？不应该吧，他专程把所有能寻找到他踪迹的证据和记录都清除了，包括那些警察的记忆。
　　莱斯特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嘀咕着，然后拿出水果篮中的一个苹果，用赠送的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这是他昨天在警局发现一个女警员这么做时学来的，但是，他削出来的皮可以扎成一朵花。
　　然后，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谢明川：“喏。”
　　谢明川被他递过来的苹果惊得一愣，心里不禁疑惑着：莱斯特怎么现在突然给他削个苹果，莫非是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忽然想起他跟莱斯特的关系已经被谢以尘和谢泽误会的事。
　　“莱斯特，你是怎么把这苹果皮削得这么薄，还这么匀的？”
　　谢明川接过苹果后立即咬了一口，然后边嚼边说：“我以前也削苹果皮，但是浪费了很多肉，后面干脆就是洗了洗直接吃。”
　　等他连啃几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愣怔地望着莱斯特：“你不吃吗？”
　　莱斯特略一迟疑，半带轻笑着摇头：“我不爱吃。”
　　他确实不爱吃，不爱吃人类吃的东西。
　　“其实我也不爱吃，但，是你给我削的，我就爱吃了。”
　　“我给你的……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莱斯特眉间轻蹙，仿佛无意，神色间却深以为然。
　　“嗷……”
　　谢明川包着一口苹果肉嘴里发出嗷嗷呜呜的声音，惹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莱斯特先是憋着笑，五官有点扭曲，最终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次不是伪装，他是真的看谢明川这副样子很想笑。
　　若是经历过真正的黑暗，还是否会对世界怀有善意？
　　比起谢明川失忆背后的秘密，莱斯特倒是更想知道这个答案。
　　“莱斯特，你有必要笑成这样吗……”
　　谢明川见他眼睛都笑红了，脸颊上的红都红到了耳根子，囧的头低了下去，特别想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这大概是莱斯特第一次真正在谢明川面前卸下防备露出真情实感的笑了，但这毕竟是预料计划外的事情，他快速反应过来，表情衔接的很是自然。
　　“因为你的样子太好玩了，我感觉我把人生所有搞笑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把人生所有搞笑的事情都想一遍。”
　　谢明川疑惑不解，说完便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莱斯特会不会觉得他太一板一眼了，这样是不是很无趣。
　　无趣的话……他是不是会不想跟他在一块了……
　　谢明川突然觉察到他是不是想的太多，怎么有种莫名患得患失的恐惧。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与莱斯特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
　　莱斯特看着谢明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根本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
　　“小川，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谢明川被他这么一问，不免被打断了刚才乱七八糟的思绪，便想了想：“希望伯父和我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真是……毫不吝啬的愿望。
　　“为什么许别人的愿望，你自己呢？”
　　谢明川莞尔：“我有家人，愿望就已经实现了。”
　　家人……
　　莱斯特瞳垂眸一怔，眼潭中泛起意味不明的涟漪。
　　对他而言，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如人类一般的家人。
　　自该隐杀死亚伯被上帝惩戒而受诅咒堕落为血族之日起，血族就注定无法像其他正常的种族一样传承与延续生命。
　　莱斯特本是中世纪欧洲霍尔德林家族最优秀的骑士，以骑士七技之绝列为首席骑士，游走于王权、领主与教会三方势力，不料却被王室送作王权拉拢教皇的贡品，也从此带来了命运的转折。（骑士七技：骑马、游泳、投枪、击剑、打猎、弈棋、吟诗）
　　后来，他被教皇转化为了吸血鬼，被迫选派成为血族十字军东征的一员。
　　而他亲自带大的血族骑士意欲争夺他的领军之位，胆敢勾结敌方东亚血族势力并对他所属的军团联合绞杀，血族东征终成为历史上的一片迷影。
　　莱斯特会身受重伤误入中亚地区被封印在南疆禁地，正是在东征失利、他遭人暗害之后的事情了。
　　“也好，你已经有实现的愿望。”
　　莱斯特静静地凝视着他，眸里点点碎碎的流光在暗中凝聚与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