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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流浪的。”我又脱口而出。

      习惯成自然了,“流浪的”已成了我的口头禅。我怀疑酒吧外那只花白流浪猫一直徘徊不去,就是想进来跟我辩论,告诉我一只真正的流浪猫的修养:那就是闭口不言,任人呼来唤去也绝不回嘴。可我如今已积习难改。

      “小猫”是我的昵称,我的心头宝——这个乖巧可人的小名来自我的父亲,一个有着严苛挑剔眼光、大器晚成的油画大家。我承认,这可能是父亲给过我最好的礼物,虽然它不用花费一个子儿,也远比那些用钱买来的昂贵礼物值钱。

      儿时有那么两年,我对自己的大名变得淡漠,非要别人用“小猫”称呼我。后来成人后,因为个性的原因,难以与他人合作共处,也难以委曲求全听从他人调遣,我决定不再工作,永远不替任何人打工,于是开始流落街头,流连酒吧、咖啡馆、夜场,或者长时间在郊区的山林里闲逛。久而久之,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浪汉”,只不过还没有落魄到露宿街头的地步。

      我说完“流浪的”,竟又低下头,装作接着喝杯中物,脑子里却在琢磨,这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孩,是不是刚才听到别人叫我,所以知道我的小名,可是明明刚才酒吧里就三四个人,没有她;或者,她过去来过这里,听别人叫过我……这时又听到她咯咯一笑,这笑一点都不唐突,反而温和得恰到好处。我耳中一阵说不出的舒服。

      “你是……”

      我总算识时务地抬起了头,和对方礼貌对视。她鹅蛋脸,肤色光洁,眉毛不浓不淡,形态平直稍稍带弯,介于柳叶眉和剑眉之间,戴一副大号黑框眼镜,书卷气十足。不过,她发笑时,不甚丰满的脸颊上会挤出两道细短横纹。

      “我叫星河——万千明星闪耀长河。”她自来熟地伸出右手。

      人得多自恋才会这样自我介绍!我很鄙夷这种开场白,故意没有伸手去握。那只手在空中谦逊地停了两秒,又不失风度收了回去,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使遭了败仗,也进退有据的从战场撤离。

      她脸上巧笑依旧,眼神中带着的一股好奇之色也没有褪去,这样一来,我反而心虚了——她的落落大方衬托出了我的小气。我只好伸手请她落座。她拉了拉藕荷色棉裙下摆,俯身坐下。微微仰了仰头后,她理了理头发。

      我眼光向来略显保守,心想“星河”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与一个婀娜娉婷的女孩不搭。星河宽大密实,她的乌发散开倒贴切星河之意,但她本人不该叫这名。

      “我父亲有段时间钟情一句诗,带‘星河’二字,那会儿正赶上我出生,索性就给我起这名了。哦,他是一名小学教师,我们当地还小有名气呢。我姓苏。”

      不等我说出疑虑,苏星河解释道。我又生出佩服,心想她可真是冰雪聪明,未开口都能洞悉对方想法,这不就是古人说的“解语花”么。

      “哪句?”我摇了摇杯中酒——我对诗歌是个门外汉。

      “你猜猜。”她笑得更来劲,眼睛弯成了新月。这时琦哥走过来,苏星河点了杯咖啡,双手合十说谢谢。

      我猜不着。我虽然也看书,但不是那种酷爱读书的文学青年,诗读得不多,脑子里没存货。我如实相告,央告现成答案。可她横竖不说。

      “人要成长,不但个子要长,学问也要长。为了你的成长,不能给现成答案,你自己去找。”她正儿八经说道。

      我一脸诧异。可以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人,初次见面就劈头盖脸一通说教。这种好为人师的腔调令人反感。我侧过头去——不说就算了,犯不着揭短教育人。实际上后来深入了解星河后才明白,她这不是故意卖关子。喜欢卖关子的人通常自视甚高,知道点别人不懂的,就要故意卖一卖,赢取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苏星河不一样,她从来不觉得高人一头,或矮人一寸,她平视所有人。当然这是后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见我答不出,也不为难我,又问。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是怎么了,怎么问这么弱智的问题——来酒吧能干什么,难道背唐诗不成?我没好气指了指窗外门旁那块圈着灯饰的招牌。

      琦哥端盘子送来咖啡,苏星河又合十道谢。她拿起汤匙,歪头想了想,叮叮叮敲了杯沿三下。

      “明白了,你是想借酒浇愁,用酒精迷醉自己,临时把愁绪骗到一边,然后哄骗自己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玩一出自欺的好戏。这个把戏看起来是围魏救赵,实则是落井下石。你把自己残忍出卖了,唉。”她叹气时的悲伤神气像是在哀悼一个死去的我——可我明白活着呢。

      我给激怒了,恨不能拿咖啡杯砸她,把她砸醒,扯耳朵告诉她,迷醉的是她不是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女孩家竟当着一个大老爷们儿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来!她要不是个弱女子,我真要骂她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了。她的狂妄、嚣张、好为人师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好在我的学校和家庭教育压住了部分火气。

      “请问,您是师大的学生?”我和气地问。

      “不是啊,”她睁大眼一笑,“跟师大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说……呃……我怎么把自己卖了?”我歪头问,眯眼直视着她。我只觉喉头的干热窜到了面上,于是摇了摇头,想甩掉一些酒气,令自己清醒些。

      “喝酒喝成你这样,不就是吗?”她直言不讳。

      我一下明白过来——她是我爸或者我妈派来的,来劝我少喝酒,回归远离酒精的、天天向上的生活。这就什么都能说得通了——她是受人之托的说客,当然要板着脸教育我——虽然她一直都面带微笑,那也不过因为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高情商说客。

      不得不承认,我得正视这位说客了,得用自己辛苦悟出的人生哲学进行反击,替自己洗清不白之冤。

      “你我都是人,是吧?”我以一个无需回答的设问开始了自己的申辩。

      “是的。”没想到星河竟规规矩矩正面回答了,虽然全然没必要。

      “人都有欲望。”我接着说,“谁没有七情六欲?我喝点小酒怡情养性,不偷不摸不抢不劫,安分守己奉公守法,我怎么就残忍了?我只不过就是喜欢这里的调调:老式留声机里爵士乐的柔情蜜意,上世纪明星海报的柔媚多姿,坐着有温度的木头凳,不追名逐利的同道中人……这儿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曾经工作的环境迥然不同,也与我日思夜梦的理想不谋而合——这个理想就是我行我素,大道自然。

      “喝点小酒怎么就成了哄骗自己?就成了落井下石?就成了出卖自己?还残忍地出卖?这不就是我等凡夫俗子追求一点点快乐么,在人人焦虑的时代寻求一点慰藉,在没有出路的世界撕开一道口子,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面前打上一针麻醉,有错吗?

      “你一个黄毛丫头,非得上纲上线,大加鞭挞,残忍的是你吧?知道我找到这么个宝贝地儿多难吗?我找遍了大半座城,才众里寻她千百度,才与她不期而遇!”

      说到这里,苏星河不知怎的脸颊泛了红晕,别说还怪好看,我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端杯喝咖啡,把脸遮住。我有些扫兴,因为我喜欢看人脸上泛起的酡红,毕竟这种健康华贵的颜色如今不多见——而今人人奔波,个个菜色。

      我没事喜欢到酒吧买醉,也是因为这里红脸人多。苏星河的酡颜拨动了我心底沉睡的一根心弦,“铮”一声,惊了我一颤,差点从坐凳跳起。我稳稳神,手摸向凳沿,确认屁股蛋没悬空。还好,女孩儿专心喝咖啡,没留意这边。她浓密的发从削肩膀瀑散而下,发梢俏皮地上翘,像是要脱离主人自立,偷偷去勾引旁人的心肝。

      我正想入非非,她抬眼看过来,我忙把眼调转方向,免得自己的呆样被抓现行,并趁着酒劲继续口若悬河,企图用口舌之快把心动掩饰过去。

      “时光倒流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我不会愚蠢到想在这里找回流逝的时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我还不知道吗?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辞了职,身边朋友亲人,都说我是不知好歹、一时冲动的笨蛋,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并非冲动,也并不傻。冲动是不计后果,不顾死活,冲动指引下的鲁莽行为通常伴随着后悔与自责,然而我并非这样。

      “我行动之前深思熟虑了三天三夜,行动过后也有一年多了,就像刚才分析的那样,我后悔了吗?没有,内疚了吗?也没有。我直到现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根血管都畅通无阻,每一粒细胞也大呼舒坦,这种无拘无束跟逍遥自在,我上学期间没经历过,上班期间更未体验过。

      “那时我想都没敢想。这种自由自主的感觉,从我记事以来,都不曾有过,你明白吗?从小到大,我都被一根棍子,啊不,是许多根棍子指使来指使去,往左、向右、朝前、退后,向上,接着向上,天天向上。我就这么被指使了二十多年,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和空间。说白了就是一个傀儡,货真价实的人形布偶,你说是不是?

      “如今我总算从指挥棒下挣脱,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喝我自己想喝的酒,听我自己想听的音乐,感觉更像个人了,也终于知道什么是自己了——‘自己’,就是‘来自于己’,一切由自己决定,一切由自己负责,不是吗?想法、决定、行为不能来自于己,就不是自己,不是吗?所以你看,我今天没有后悔,明天也不会,后天,后后天,统统不会!我事前三思过,事后不后悔,怎么能叫冲动呢?这明明白白是一个理性的决定,成熟的行为,一个配得上完美的决断。

      “你不是说人要成长学习吗,我也曾在经书上读到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我虽然不是上智,但绝不是顽固不化的下愚,你别跟我的亲朋好友们一样,用错误的眼光来评判一个正确的决定,用世俗的标尺来衡量一个脱俗的灵魂。老实说,你对我的评判与事实不符,一文不值!”

      正说到兴头上,星河又咯咯脆笑,我不得不收住话匣,疑惑地看她。她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别人义正词严说道理,她竟然发笑,这很不礼貌。见我停了,她又两手放在胸前,无声地鼓掌。

      “说的好,顶呱呱!‘自己’解释得很精彩,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星河一边问,一边侧身从包里取出圆珠笔和小学生用的那种黄皮练习本。

      “是啊。”我说,看她翻开本子埋头写字,“你这是……记笔记?”我一头雾水。

      “是啊,这么精彩的见解,我得记下来,免得以后忘了。”她记下来后,收好笔本,“我以为你只会喝酒,没想到你还真雄辩,旁征博引的。‘逝者如斯’和‘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两条都是夫子的格言,不错。不过呢,也有美中不足,你对经典的理解还有偏差。世人对夫子的理解还是流于表面了,过于肤浅,你也不能免俗。‘逝者如斯’讲的是河流不假,但显然,你对河流还是有所不知,对河流的理解还有待提高。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纠偏。人生路漫长,就是用来纠偏的。”

      又来了!现在我要承认,她的确人如其名,婆婆妈妈的教导就如名字一样,多如繁星。河流就是河流,有什么“有所知无所知”的,真是吃饱了撑的!但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反驳。

      “你好像读了不少书。读书多了,就爱掉书袋,书袋掉多了,就爱掉更多,直到掉不出来。总会词穷的。”我尽量压着火,毕竟人是姑娘家,不必一般见识。

      “当然,书袋是掉不完的,不过也总有掉完的一天。再说掉书袋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在跟你说实,不是说书跟说教。”

      “说事?”

      “说实,三声,实在的实。”

      “你自己生造的词?”

      “‘说实在的’——不是有这么个词嘛,四个字有些麻烦,我就简化成两个字。你知道,汉语的灵魂就是言简意赅。有时候,就该让本来的东西回到本来的位置。”

      “你说话的方式,呃,说实——说实在的,有时候听得人头疼。就不能好好说嘛,用正常人的方式,丁是丁卯是卯的说。”

      “那好,我问你,你说时光倒流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也就是说,你来这家酒吧,不是为了找回逝去的时光。那如果我告诉你,时光倒流是可能的,你会信吗?”

      我留意到,星河的酡红不见了。

      “除非你能证明,我就信。”我心里想的是却是,“鬼才信!”

      “如果,今天这次相遇,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久别重逢呢?”她忽然间严肃,上身板得更正,像是要拍证件照。

      我一时怔住,抛开所有道貌岸然的顾忌,毫不掩饰地细细打量对面。眉毛、眼睛、鼻头、口唇、身形、神态,所有能被眼睛看到,能被耳朵听到,甚至能被鼻子闻到的细节,都纳入记忆,细细核计,然而记忆给我的答复是:这就是个陌生人!大脑发誓说,从我出生那天起到今天为止,我没见过她。

      “别拐弯抹角了,直说吧,是不是我爸妈派来的说客?”我耐心用尽,无心纠缠下去。

      “说客……你觉得……我像苏秦或张仪?”她张口结舌指着自己说。

      她现在这副模样,又不像聪明的说客了。我整理思路,突然斗胆说:“你莫不是在——钓鱼?”

      话出口我就后悔,说重了。就算她前面多过分,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我到底是跟她一般见识了。看来真是气糊涂了,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我正要道歉,唐棣已站到桌旁,笑吟吟朝苏星河伸出手。

      “嗨,你是小猫的朋友啊,过去没见过。我叫唐棣。哇,你眼睛真漂亮,就像——‘黏着秋日天空的银色星星’。”

      此时留声机里正播放着John Coltrane的歌曲《Autumn Serenade》,“黏着秋日天空的银色星星”正是歌曲中刚刚唱过的一句歌词,唐棣现学现卖,借花献佛了。

      苏星河扭头看唐棣,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不顾对方手一直伸着,没有握。我觉得奇怪,她见我时那么自来熟,主动伸手,活泼外向,见唐棣却矜持得像换了个人。我怕朋友尴尬,情急之下替她报了家门。

      “她姓苏,名星河——万千明星闪耀长河。我们也是初次见面。”

      苏星河脸色大变,从挎包里掏出钱包,胡乱抽出一张二十元钞票,放到桌上,慌慌张张匆忙离去。我和唐棣惊愕得面面相觑。

      “她这是……怎么了?”唐棣看着我,哭笑不得,“是老鼠遇到猫了?可我也不会吃了她呀。”

      我无言以对。心想着今天真是见鬼了:没头没脑冒出个说客,又没头没脑教育我一顿,最后没头没脑溜之大吉。我半天没缓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颗被咄咄怪事搅得一团乱的脑子,突然聆听到一阵低沉的弦乐,忧郁琴音过后,响起一声饱经沧桑的浑厚女低音。我顿时汗毛倒竖,虔诚地支棱起耳朵。是Billie Holiday!

      满屋子飘荡着这位爵士女皇如泣如诉的歌声。

      “I’m a fool to want you

      I’m a fool to want you

      To want a love that can’t be true

      ……”

      每飘出一句英文歌词,唐棣就低声翻译成中文:

      “我是一个爱你的傻瓜

      我是一个爱你的傻瓜

      一个得不到真爱的傻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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