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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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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冬大寒,一夜之间北京城落了雪。平日人流不断的大佛寺也显得异常冷清。
江照枝已经在佛寺门口等了快一个时辰。她按照约定身着水红夹绒披风,戴着绒帽站在东门的石阶上,几乎冻得手脚发僵。
“小姐,回去吧,这会儿还不见人,怕是不来了。”
江照枝生得白皙,脸颊已经被冷风吹得隐隐发青,丫鬟秋竹看得心疼,不禁开口劝了劝。
江照枝侧头,娇俏的面容被掩在绒帽中,露出的一双杏眼却十分坚定,“我不走,已经和姐姐约好了的。”
今日二人来大佛寺,原是因为前日信中的一个约定。
三个月前,一只迷了路的白羽芙蓉鸟闯入了江照枝的卧房,她将那雀儿悉心养了几日,雀儿却在一日晚上悄悄飞走了。
再次回来时,雀儿脚上系了一根精致的编绳,上头带了封信。自此,江照枝和雀儿的主人传起了信,做了笔友。
一段日子后,江照枝和笔那头的人越发如闺中密友般亲不可分,于是二人约定,今日在大佛寺中相见。
可如今江照枝已经按照约定在此处等了一个多时辰,却迟迟不见那人的身影。
秋竹心里不禁多了些琢磨,侧眸朝自家主子看去。
主子正踮着脚尖不停张望,白净光灿的脸掩映在绒帽间,面若桃花初绽,眸似水光泛波,无瑕又张扬。
这张脸实在动人。
秋竹忽然有些慌了,她想起这些日子里墨梅姐姐的耳提面命。
墨梅一向不支持小姐和这笔友谈天说地,甚至还认为那人心有不轨,她原是没当一回事的,甚至今日还和小姐偷偷溜出来赴约。
可眼下这笔友迟迟不肯露面,怕不是当真如墨梅所说是个骗子?自家小姐貌美单纯,即便信那头的人当真起了什么歹心,她又哪能看得出来?
秋竹不免忧虑,开口问:“小姐,你确信和人约好的是今日?”
江照枝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确信。”
“那这地点也是对的?”
江照枝肯定道:“我看了少说也有十几遍,不会错。”
“那他现在还不肯出现,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难道当真是个骗子?”
秋竹心眼实,一股脑便将忧虑说了出来,江照枝显然有些不开心了,平日里她便不喜墨梅这样说。
“姐姐不是骗子。”
姐姐人美心善,又在信里和她说了不少闺中密话,怎么可能是骗子?
她们可是连肚兜颜色都交换过的。
说罢又去张望来路上的游人,许是因为大雪,今日佛寺实在冷清,别说笔友了,连人影她都没见到几个。
可姐姐怎么会骗她呢?定然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正想着,不远处石阶下出现稀疏几个身影。
像是结伴前来游玩的世家小姐,个个打扮精致,丫鬟们在一旁跟着伺候。
一行几人上了石阶,往大门处走过来,江照枝才认出为首那人。
礼部尚书府上的李二小姐。
后头跟着的几位也是平日里常见的小姐,皆出身于京城的名门望族。
她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江照枝不自然地拽了拽秋竹的袖子,又将脑袋往绒帽深处藏了藏,“我们走吧。”
言罢便绕到另一侧下了石阶,秋竹赶忙跟了上去。
江照枝自小生长在应天,父亲是江宁县的一个小县官,这样的出身,和京城里的世家贵族自是云泥之别。
然而十多年前,父亲意外在午市中救下了一男子的命,男子再来江宁时,带了厚礼赠予父亲,甚至提出要让两方的孩子结亲。
彼时江照枝还在娘胎中,等她再长大一些听母亲说起此事,才知道那男子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临安侯。
临安侯重情重义,一年前又特来江宁相邀。盛情难却,父亲带着一家人入了京,她和侯世子顾玉祯的亲事也就成了定局。
她自小长在县城中,不懂侯府这样高门大族中的规矩,初入京城时,在各种场合闹过不少笑话,贵女们鲜少有喜欢她的。
当中却有一人待她很好,李二小姐。
在李二小姐的帮助下,江照枝渐渐适应了京城,江照枝自然十分感激,将她视作闺中密友。
直到三月西平伯府的赏花宴,她路上耽搁时间晚到了一会儿,意外听到李二小姐和他人的对话。
“李二小姐还是聪明,江府那位如今已经被你训得服服帖帖了。”
“那是自然,乡下来的野丫头,不过伸伸手她就巴巴过来了......对了,先前说好的话本子可别忘了!”
“忘不了你的......”
后面的对话江照枝已经不记得了,她即便再迟钝也能听懂李二口中的羞辱。
她们将她视作笑话,她却傻傻地给予了全部真心。
寒风料峭,江照枝避开众人匆匆离开佛寺,走到车道上才喘了口气。
积雪压路,山下到处是银白。
秋竹没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异样,心里正开心她肯回府,走近一瞧却见府里的马车陷进了雪坑、亘在了路当中。
车夫正独自站在车后咬牙往前推,憋出一脑门的汗。
好在此刻路上没有来往的马车。
秋竹正这样想着,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玉玲声,紧接着是马被勒停的声音。
拐角处跑出一辆马车被迫停了下来,江照枝不经意扭头看去,黯淡的双眼瞬时一亮。
上头穿着青色袄子的车夫她识得,是表兄跟前伺候的石砚。
沈青彦是临安侯世子顾玉祯的表兄,因着结亲的缘故,她便也称其为表兄。
碎雪飘零,江照枝朝马车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忽然停下的车厢内,青炉燃香。
沈青彦端坐在蒲团上,听到外面的动静,缓缓睁开双眸。
雪地清静,马车前的对话传进了他的耳朵。
“表兄今日怎么来了佛寺?方才我就在门口,却没瞧见他进去?”
石砚愣愣回:“主子晨起便来了,小姐许是来得晚。”
“原是这样!难怪我没瞧见他......”
言罢忽然咯咯一声笑,帘子在这时被人掀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表兄!”
一张皓白如雪的脸忽然露了出来,娇面被周围的银白绒毛包裹着,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像春桃一般可爱,双眼却含着惊喜,波光粼粼。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今日雪这么大,你来大佛寺祈福吗?”
沈青彦身着墨蓝云纹直裰静坐着,露出的半张脸分明龙眉凤目,一眼瞧上去仪表翩翩,虽曾流落乡野,但似是天生贵气拥趸,即便当中沾染几分冷淡,也不让人觉得十分傲慢。
听到问话,沈青彦微微颔首。
江照枝粲然一笑,她习惯了寡言的沈青彦,也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许是因为出身相似,又都常常孤身一人,她天然对他有几分亲近之感。
不过和她相比,沈青彦的经历足以称得上坎坷。
沈青彦是侯府原先的大小姐在外生下的私生子。
这是临安侯府的一桩丑事,她也是听姨娘偶然说起才得知。
当年的侯府大小姐,也就是如今临安侯的姐姐,为了一介书生违抗婚事,与其私奔逃离了京城,侯府当年当家做主的还是侯老夫人,侯老夫人气得大病了一场,只当没了这个女儿。
十七年后,沈青彦带着一枚雕着鹊梅的羊脂玉找上了门。
那玉原是打了一对儿,给姐弟二人一人打了一只,临安侯瞧了,当下便带着人认祖归宗入了族谱,可惜侯老夫人已去,沈青彦的娘亲当年生下他后也去了。临安侯为此特意南下,寻到其尸骨将其带回京城安葬了。
饶是如此,京城里仍旧流言不断,毕竟不曾长在府内,不了解世家贵族的规矩,自然也融入不了。
临安侯常年在外,府里上上下下,真正拿他当主子的人,亦是不多。
江照枝打心眼里觉得沈青彦不容易,又觉得二人在某种程度上颇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次次见面都会想方设法多和他攀谈几句。
比如顺手给他送一份糕点,比如瞧见他必定会和他打声招呼......
这份感同身受和可怜之心,让她不由对沈青彦没了生分。
“表兄,帮帮我吧。”
江照枝趴在车窗乞求,眼底却掩着一丝狡黠。
她实在聪明,让他帮她,又不伤他的自尊,又不显得刻意接近,还能让他感受到友善。
沈青彦目不斜视,不着痕迹地拨了拨袖下的一串佛珠,也不等她说清楚要帮什么忙,朝前头冷冷说了句:“石砚。”
石砚回了声是,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谢谢表兄!”
俏皮的笑容瞬时在江照枝脸上荡漾开来,江照枝不由内心窃喜。
别看表兄话不多、在府中独来独往,眼下愿意帮她,心里也定是渴望和人来往的。
江照枝的视线在车厢内游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在鼻尖萦绕。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不远处的秋竹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江照枝拿过糕点盒递进车厢。这糕点原是要送给姐姐的。
“这红糖马蹄糕是我亲手做的,是应天一道很有名的糕点,同我先前送去的糕点都不一样,表兄可以尝尝。”
末了又添了一句,“若你吃不惯这个甜味,我下次便不做这个了。”
表兄和顾玉祯同在侯府的族孰中读书,她每次给顾玉祯送糕点时,也会顺手给表兄带上一份。
起初表兄总是拒绝她的糕点,他初到侯府,行事拘谨,生怕行差踏错,不论是谁送的东西也不会轻易收下。
她是最了解这感受的,实在看不得他这般,只次次不落地吩咐人将糕点送过去,好在后来他都一一收下了。
石砚很快回来了,江照枝往前看了一眼,马车已经被推出了雪坑。
她有些惊讶,没想到石砚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力气倒不小。
没有再停留的理由,江照枝笑着道了别,临走前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糕点,顿感心满意足。
尝过她手艺的人没有说过不好的,连祯哥哥都对她赞不绝口,表兄定然也爱不释手。
今日让他帮了忙,又给他送了糕点,如此这般,总能让他感受到京城的温暖。
想到这里,江照枝双手抱炉叹了口气。
哎,又是积德行善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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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马车在侯府侧门外缓缓停下。
“主子,到了。”
咚、咚。
石砚听到两声敲击桌面的声音,探身进了车厢内。
“可有线索了?”沈青彦问道。
与白日里相比,他脸上多了几分阴寒,令人望而生畏。
石砚低着头回话:“人已经在后山了。”
沈青彦没说什么,闭上双目休憩。
忽而一阵带着腻味的甜飘了过来,他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沈青彦伸手点了点案几上的糕点木盒。
“同往常一样扔了,不要拿进府里。”
“是。”
与此同时,江府外。
江照枝方下了马车,让秋竹探了路才悄悄回到卧房。
梳洗一番后褪去外衫,江照枝在梨木雕花的软塌上半躺下来。
她刚要问今日是否有信传来时,便瞧见大丫鬟墨梅掀了珠帘走过来,开口便问:“今个儿你去大佛寺遇见沈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