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流光》梦犸MengMall

48、与我一起去看海

　　姬一二的航班准点起飞，两个半小时后，他到达西礁，和洛乐熙约定的地方。他想过可能是洛乐熙在这里办了她的画展，或者新书发布会，再或者她要和自己的恋人结婚，她要就王尔德的哪本小说开一个茶会……

　　他没想到，这是一场葬礼。手里的黄玫瑰花束突然变得轻若无物，他定在那里，看着三三两两站着的人群。事实上，并没有来多少人，也没有他熟悉的身影。他想着，这是谁的葬礼？是我认识的人吗？是她的朋友吗？

　　“啊，这位是姬一二先生吧。”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走过来，举止优雅，“我叫东，也是洛乐熙的朋友，今天她不方便，就由我来招待。”

　　东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玫瑰，欣喜道：“花是带给她的吗？今天还没有人送黄玫瑰呢，我猜她会喜欢的。”说着，他指向一个方向，“她在那边，把花给她吧。”

　　姬一二把视线从眼前男人的身上移开，走到那座棺前。棺还未被合上，她静静地躺在里面，只是不会说话，却还似第一次见面那般鲜活。各色的玫瑰铺散在她周围，其中红色居多。看来她是很喜欢玫瑰的，我没有买错。姬一二想。

　　她自杀了。

　　「你怎么这么爱捡这些石头？我是说——虽然它们很漂亮，但一直一个人在这里不会觉得孤单吗？」

　　「因为我家里有个忙碌的哥哥，我来帮他把这个世界看了。心中有所惦念，就不会觉得孤单啊。」

　　「惦念啊……真是神奇呢。那你总来这儿，你很喜欢这里吗？」

　　「嗯。如果人只是活在一个瞬间，那我一定是活在这里的吧。」

　　「真好。」

　　「是啊。躺在店里的摇椅里，壁炉烧得劈里啪啦，随口畅谈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在这里相遇的恋人、海边的挚友、家里等待的亲人，我的幸福都在这一刻全数透支，消融在眼前无边的海平面上。」

　　可如今，我背离了家人，挚友躺进棺中，唯一的恋人又令我害怕其知晓我的不堪——不如让我也回到温暖的海里。

　　“我想去看海。”姬一二坐在窗台边上，双手环膝，将半张脸埋在膝上盖着的毯子里。窗外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照进窗台，洒在姬一二的身上。

　　回答他的只有清冷的琴音。萨拉班德舞曲的音符从周唐的指尖流出，悲切与美感共存，令人陶醉。周唐还像古尔德一般，轻哼着和声。而这一切对姬一二来说只是稍显忧伤的催眠曲罢了，他从来都不会欣赏什么古典乐。

　　“喂——周唐。”他丢开薄毯下到地面，向弹琴者走去，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脖子，伏趴在他的身上，将下巴搭在他的颈窝，“我不喜欢这首，太悲凉。”

　　随着周唐放在琴键上的手停住，姬一二咬着周唐的耳朵：“我想去看海，你带我去。”

　　周唐回过头来看他，一只手按住姬一二的后颈，将其带到面前。他将唇贴了上去，吻着被他按住而一条腿半跪在钢琴凳上的青年。姬一二顺从他张开了嘴，让唇舌交缠，加深这个温柔得过分的吻。

　　这样温柔的吻不同于他们交往中的任何一个吻。姬一二总是热烈的，带着强烈的爱与十足的侵略性，吻得周唐面红耳赤。周唐在情爱上总有些腼腆，需要姬一二的引导。而这次的吻就像一次询问，一次试探，带着周唐略显卑微的恳求。

　　恳求——而周唐一向不是那么卑微的人，周唐要的是什么呢？姬一二想，无论是要什么，都尽管拿去罢。姬一二回应了他，在两人的喘息中结束这个别样的吻。

　　姬一二的眼里漾着水光，他忍不住笑道：“我爱你。”

　　周唐愣了一下，接着拉起姬一二的手，轻吻了一下手心。

　　“我们去看海。”

　　他们驱车到达海边的时候，海岸线上的落日已经把沙滩撒得金黄。姬一二喃喃着：“我喜欢看海。但实际上，海并没有什么好看，有时候它甚至是杂乱的、混沌的。或许我想要的只是这一刻的脱离感、这一刻的悲伤。”

　　“海是我心里的意象，是我对过去的期待，对未来的缅怀。”他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沙滩上，感受着残存的温度。“周唐啊，如果你恨我就好了，就像薛尔缨那样，”他两手将鞋提在身后，转头看向周唐，“我有的时候挺怕你的……你和我以前经历过的人有些不一样，你知道哪里不一样吗？”

　　周唐当他在打趣，笑道：“我比他们都难缠。”

　　听到这个回答，姬一二放声大笑：“不是的——太纯了你，周唐！”周唐有些意外这个回答，一时间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纯”还是“蠢”。

　　微风吹过姬一二额间的碎发，扰得他睁不开眼睛。随意将刘海向后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眯起眼睛，张开手臂享受这略带湿意的冷风，而手里的鞋子已经不知道被他丢到何处。

　　突然，他迈开步子，飞快地向前跑去。周唐连忙追上。姬一二跑得飞快，仿佛稚童在沙滩上撒欢。以前为了保持体型，他常常在私人教练的指导下锻炼，故而跑起步来，周唐一时也拉不住他。

　　“姬一二！”周唐喊道，“停下——你跑得太快了。”

　　姬一二笑了，这句话我们经常会在影视剧中看到，正义的警察在追逐犯人的时候，通常会伴随着呵斥：“给我停下！”但我们通常会当这句话是在放屁，因为没有人会真正的停下。但姬一二停下了，他刹住步子，转身面向跑来的周唐，喊了他的名字。

　　“周唐！”他还在笑着，一把抱住冲进他怀里的人，依着惯性向后倒去。周唐有些惊慌，怕自己陡然倒在他的身上，会压伤他。他在倒下的瞬间用小臂撑在姬一二的两侧，倒伏在他的身上。

　　两人都因为刚刚的疾跑喘着气，姬一二更是脸颊泛红，双眼氤氲着水光。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环上周唐的脖颈，用力地吻住了他。周唐的眼中满是惊讶，但立刻调整呼吸，一只手放在身下人的脑后，加深这个吻。

　　沙滩上弥漫着情欲的气息，这个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光，和沙，和海。

　　姬一二带着喘息的声音从身下传来：“我渴了，好累，不想动了。”他瘫软着，“你可以去车上拿两瓶水下来吗？我现在只想在这里躺一会儿。”

　　“好。”周唐的双眼里含着温柔，他在起身之前又在姬一二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弄得姬一二痒得发笑。“我爱你。”起身的时候，周唐说。

　　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姬一二的眼中满是笑意。他完全放松地躺在沙滩上，觉得世界第一次如此温柔，就连淌过的风都像是在抚摸他的前额。他坐起身来，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尤克里里。他小心地把那把尤克里里抱在怀里，弹出它无声的琴音。

　　?au hafa sloppi? undan ?unga myrkursins.

　　是这首曲子的名字。他终于逃离黑暗的重压，脱离僵硬的躯壳，真正站在这一片心灵之海。他听见琴音之下，大海在呼唤他。他听懂大海的语言，那细细海浪声在念他的名字，呼唤他。于是站起身，往海里走去。

　　地平线此刻近在咫尺，远处是母亲的海市蜃楼。这片投影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孩子思恋母亲留下的眼泪感动了盖亚，万亿生灵聚为眼前的泡影。

　　“母亲、父亲。”冰冷刺骨的海水让姬一二颤抖，但心中的期待叫他忘却一切，“让我先来找你们，好吗？”他用力控制飘荡的身体，往前走，“这里很冷、太冷了。”

　　周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在海的另一边，姬一二肩部以下全部侵入水中，还在缓缓朝深海走去。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一把丢掉手中的东西便朝海里奔去。他拼命地用手划开海水，试图让自己快一点到达姬一二的身边，但姬一二已经走了很远，当周唐到他附近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在水中站不住脚了。

　　“姬——姬一二！咳！咳……”周唐用力喊他，却屡屡呛入海水。

　　姬一二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喊，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满脸悲戚的男人。他眯起眼睛，闲适的样子让人怀疑他那藏在海面下的身体是否真的就是一条闪着美丽光芒的鱼尾，他正在悠闲地游动，摆动着尾巴要回到海底的家乡——他是属于深海的美丽妖精，难怪在充斥着人类的陆地总是找不到归宿。

　　姬一二停下了步子，再一次，为了周唐——他等到周唐扑到他的身边，再一把拉住他，坠向海底的家乡。

　　“和我回家吧。我的、亲爱的恋人！”姬一二的内心呼喊着，紧紧拉住周唐的手。

　　果然是大海的孩子吧？他在水里的力气大得离谱，周唐只感觉自己要被他握碎了手骨，整个手掌只能任由他拉着，使不上力气。但心里的错愕一下子就被坦然取代，是一种被“认可”的感受——多么奇怪的情绪！

　　周唐由他拉着，缓缓下坠。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仿佛走马灯一样，闪过了许多东西。他闭上眼睛，想到了做珠宝出身的父亲，为了鸽血红宝石矿奔赴缅甸抹谷，在那里遇到了撰写地理旅行杂志的母亲，他们相爱，孕育了他。

　　父亲成家之后，没有留恋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的公司，毅然决定将它转给自己的兄弟经营，和母亲踏上周游世界的旅途。他们一辈子都在追求美好与浪漫，最终在前往冰岛的船上碰冰，双双沉入深海。

　　沉入深海……这不就是自己与姬一二正在做的吗？浪漫无比，美妙绝伦。他又想到自双亲死后，父亲的兄弟出于恩情与善意，收养了他，丝毫没有窥伺这稚嫩少年手中握着的一大笔遗产。

　　还有薛尔缨，以及他们的朋友们，这些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父亲母亲也好、叔父也好、薛尔缨也好，都教会他如何去爱人、如何看到自己的执着，为执着而活。所以就算父母自小便离开自己，哪怕他也从来不会变得封闭而孤僻，反而更加珍视生命的每一次悸动……

　　钢琴演奏者也像写作者，就像巴金说的：“我之所以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周唐的感情充沛而丰满，他看似疏离难以接近，仅仅是用平静的外表保留内心最诚挚的情感。

　　相恋的一年间，以至于分开后，他为姬一二写过无数张曲谱，在琴房堆积如山，但没有一张成品。难道还是因为自己读不懂他吗……

　　当他回过神来，怀中的人已经消失了。

　　“你又去了哪里……”此时，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海水过于刺激，周唐瞪大的双目通红。他的心里一阵紧悸，用模糊的视线寻找着恋人的身影。“你后悔了吗？你又要丢下我吗……姬一二。”

　　头上逐渐传来搜救艇马达的声音。“你这家伙，”周唐第一次感受到咬牙切齿的愤怒，“别想走……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如果再让我抓到你，我一定把你牢牢锁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