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鸟》露渚

5、风雨飘摇

　　洛阁听戏院的前辈说，师叔后来把能找回来人都找了回来。当初戏班子里其实有不少人是被卖进来的，还有不少人是欠了班主的钱自己抵进来的，这些老油子欺负洛阁年纪小说跑就跑了，没想到还有后面这一出，被找上门时骂骂咧咧的没办法还是回来了。至于那些早就跑的没影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了。
　　他在安排好戏班子的事情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有他的消息时就已经成了逃犯，只知道他杀了很多人，但都是些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的货色，其中就包括当时枪杀师傅的政府要员和警察署署长，后又查出他亲生父母葬身火海的事情也有古怪，上海警察署的人现在到处找他。
　　洛阁静静地听完，不发一言，她不晓得他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坐船来到这里，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递消息给这些老骨头让他们来劝自己，现在又身处何方，她一概不知。
　　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曾经痛恨师叔的逃避，但如果现在回头，逃避的那个人，分明却是自己。
　　是啊，她解散了戏班一走了之，师傅的心血全毁在她的手中，师傅的死也不管了，恨也罢爱也罢，全被她扔在身后，就算是因为她年龄小不经事，但她毕竟没能给师傅讨一个公道，再痛苦也不过是软弱无力的。
　　师傅抚养她到这么大，教她唱戏，教她词曲，教她做人的道理，只是没教过她如何面对这样的血海深仇，恨意和痛苦几乎压垮了她，软弱与懦弱在无数的碰壁和无用功过后又裹挟了她。
　　她不敢再想，只是把头接着埋进沙子里。

　　听到师叔死讯后的洛阁没什么反应，或许自从上次的见面她早有预感。
　　她又开始浑浑噩噩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想师傅给她过的每个生日，想那个她从八岁开始每天不亮就起床练功的小院，想她初次登台的紧张，想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想上海的蓝天和空气。
　　她想啊想啊，一天看三遍去上海的船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她不敢面对自己的逃避。
　　但小姑娘却先她一步开口问：“我们要搬家了吗?”
　　她没想好只低着头说再看吧，抬眼却看到沈亭眼泪汪汪的，忍了半天还是有眼泪夺眶而出。
　　“小洛姐姐，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洛阁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有些诧异，慌忙地拉过小姑娘给她擦眼泪，又答应去哪都会带着她，小姑娘这才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
　　她想，那回去吧，总不能一错再错了。
　　她多带了个孩子，带不上来时那么多的花了，最后只能托人照顾着。没了最后一点挂念，她带着沈亭，回了上海。

　　这次回来洛阁没有接着住在从小住的戏园子后院，而是和沈亭一起找了个新的住处，地方虽小但胜在僻静。
　　洛阁又忙了很多天在当地的学堂和办事处找了人，又是请客吃饭又是花钱送礼，最后总算是给沈亭把上学的事情办妥了。
　　忙完沈亭的事，洛阁又开始忙着重拾过去的功底，她过了太长时间的清闲日子，本来没想过接着唱下去的，现在猛一回来对台上的感觉早就陌生了，甭管她有多少天分，唱戏本来就和勤学苦练是分不开的。
　　师傅走的太早了，太多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学，虽说在唱戏上得了师傅真传，且已经悟出了自己的唱法，但怎么管好戏班子她可谓是一窍不通，更何况现下戏班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老一辈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去了一大半，戏班子里其他有天分的小辈也只能勉勉强强地顶上，但没有前辈的指导也是只得形不得意，整个一烂摊子。
　　但烂也有烂的好处，洛阁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没有拉帮结派，不用担心有治不服的刺头了。
　　洛阁每天都有太多事情要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靠着戏班子吃饭，她像铁人一样每天踩着高跟鞋奔走在家和戏院之间，吃的一天比一天少，全靠一口气吊着。
　　但唱戏这事不是说你从早练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就能越练越好的，她一边自己练着一边没事还得练练那些小辈，从上海回来就一天一天磨日子找感觉，心里着急又怕用力过猛，只能在心里学师傅在时的从容不迫强装出几分镇定。
　　不过几天她就把那些敷衍嘲笑幸灾乐祸的话语听了个遍，她听在耳朵里却没办法不往心里去，只能咬紧了牙关一天天的往下熬，这一熬就是小半年。
　　他们戏班子本身是出过名的，只不过之前走了很多经验丰富的前辈，虽然当时师叔还在戏班子里，也及时收了很多有天分的新人，但旧瓶换新酒不胜从前，慢慢的也就淡出大家的视野了。
　　这次突如其来的新戏上演本就引得不少好事者好奇，再加上洛阁前两年在上海也算是崭露头角，不少人抱着看热闹的想法都买了票。
　　没想到这出新戏的演出效果却是意外的好，引起了小范围的一阵轰动。小几个月下来，戏班子又演了好几出成功的戏，得了满堂喝彩。也算是又有了些名气。
　　戏班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后，洛阁刚刚松了点劲，身体就像收到某种信号一样彻底罢工了，在一天晚上的排练时当场晕倒了。
　　众人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院，又是挂吊瓶又是开药的直忙到后半夜，洛阁醒了之后好不容易把大家劝回去，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洛阁站在门口轻手轻脚地拿了钥匙准备开门，没想到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心下一阵紧张，快步穿过小院走到房间里，一开门看到小姑娘正抱着一本书缩在椅子上躺着，安静地睡着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最近太忙了，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都在戏院里，却忘了这里只是她的家乡，对于小姑娘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太少关心小姑娘了，不知道小姑娘最近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学校的饭菜合不合胃口，功课会不会太难。
　　内疚的情感像一根很细但极有韧性的丝线缠在她的脖子上，洛阁只能心疼地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小小的呼吸声轻缓，身躯温热地贴在她身前。
　　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是不是都是错的，不该这么草率的改变小姑娘的命运。她想给小姑娘一切最好的，但万一小姑娘呆在家乡会更快乐呢，万一她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小姑娘幸福无忧呢，她已经尽了全力戏班子也只是小有名堂，上海的戏曲界早就过饱和了，她万一没办法闯出一片天地呢?
　　她太软弱太无措太迷茫了。
　　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师傅，那时师傅偶尔也会在忙了一天后摸摸她的头，她只觉得只要有师傅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到今天，兜兜转转，轮到她来为别人遮风挡雨时，她才知道这一切的重量。
　　她强压下眼眶里的酸意，抱着小姑娘去卧房，小姑娘被放在床上的时候迷蒙地睁开惺忪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半晌也只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节，又撑不住合上了眼睛。
　　洛阁终于忍不住笑了笑，盖好被子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吻了她的额头才关上了门。
　　……
　　日子还是要继续的，能流泪的时间总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