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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欠债 ...

  •   “沟沟沟——”

      天色将亮未亮,熹微的晨光混合着树木吞吐的雾气弥散在空气里。柳枝刚刚抽条,嫩绿的新芽缀在枝条上随风挥舞。冬日的寒气还没彻底走远,一阵冷风刮过,木窗嘎吱一声被吹开一条缝隙,寒气窜进屋里。

      姜碗正做着吃肘子的美梦,嘴砸吧砸吧。猛地吃进一口冷气,心想,这肘子怎么是冰的。不过还是好好吃。

      这时一只毛密羽亮的公鸡从院子的鸡舍里踱步而出,它慢悠悠地走到木窗前,抬头观望了一下被风吹开的缝隙,里面没有动静。

      “沟沟沟——”大公鸡对着窗再次打鸣。

      姜碗惊醒,腾地坐起,木床嘎吱嘎吱作响。离开温暖的被窝,寒气突袭她下意识一个激灵。

      “大黄,别催了,马上来。”

      窗外,大公鸡听到声音,施施然走向鸡舍,挨个蹭醒其余母鸡。

      屋里姜碗摸索着穿衣服,回味梦里的肘子,嘴上嘟囔,“老是打断我的美梦,早晚把你炖了。”

      等到她开门出来,大公鸡领着几只母鸡已经等在食槽口了。姜碗视而不见,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直接用手往脸上扑。冰凉凉的,梦里的肘子香味被彻底赶走。

      姜碗刮开眼皮上的水,抬头看不远处的田里,有个模糊的人影肩挑两个桶,正往田埂上走。

      “咕——咕——”大黄踱步到她脚边。

      “知道了,马上伺候。”她走进院子的菜地,随手撒下洗脸水,两三丈的面积几步巡完。她摘下几片恹坏的菜叶,再把已经见底的菜筐抱出来,倒出菜叶菜梗一起用刀剁碎,最后混合麸糠搅拌几下,大黄一家的饲料就准备好了。

      料理好鸡群,她坐在小板凳上休息片刻。

      此时太阳正好升到她视线并齐的位置,阳光直打眼,越过前面的挡风树迎面照亮一切。光打在身上,姜碗觉得,早起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看到这一幕。

      土石散落的乡间小路直通院门,路边下去就是水田,姜碗的娘正在田里施加底肥,粪肥是她清早从乡长家的旱厕挑来的。乡长家人丁多田地也多,看他们家只有妇女耕作,平时春耕秋收多有帮扶。

      太阳不一会儿就完全升起,姜碗返身走进屋里,把前些天采的草拿出来继续晾晒。

      家里没有晒药架,姜碗只能把晾衣服的杆子两个并排架在土墙角,上面晒药,下面挂衣。她身量还不够,得踩着凳子才刚够上。依次摆放一排十几个笸萝,其中铺着近十种花木草药。有片状的中间多空洞,看起来像姜片,姜碗叫它洞洞姜,有团块状的像石头又像蘑菇头,姜碗叫它没腿菇。还有好几种干花苞,有密密麻麻小花缀在一起的晒成了枯草,也有一颗含苞未放花皮却毛茸茸的,没掰开都看不到里面的花心。角落里还有几颗团成球的泥色丸子,上面长了白毛像是发霉了。

      姜碗仔细把它们巴拉开,争取让每一颗草都晒到太阳。算算日子,这两天货郎也要来收货了,这些就是她私房钱的主要来源了。

      -

      “姜家的,姜家的,在吗?”

      姜碗在后厨做朝食,听到声音出来一看,是同村的杨树杨大叔。

      “姜碗啊,你爹在吗?”

      姜碗做食前已经看过,没回来。

      “他不在。”

      “那——行。”杨大叔对她一笑,转身往田埂上走,看着是要去找她娘。

      姜碗没多想,抬脚回到厨房。

      这边杨树找到姜碗娘:“姜家媳妇,翻地呢?”

      姜碗娘停下锄地,用锄头支着地面借力休息,回答:“是啊,杨大哥,这不快开春了嘛,我动作慢,不得提前点干。”

      杨树接话:“是啊,开春了,要买种了。”说着搓搓手,好像在踌躇什么要说不说的样子。

      姜碗娘看他这幅样子,心头下沉:“杨大哥,是不是——姜碗爹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杨树点头,嘴上却说:“不是什么麻烦,就是他上月借走了我三百钱,说好马上还,这都拖了一个半月还没音信,就来问问。”

      姜碗娘攥了攥手,出言商量道:“杨大哥,你放心,这钱我肯定还,只是我家钱银都用来买官府的新种了,现下没有现钱,看您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我筹措筹措。”

      杨树面露为难:“我家也是差钱要买种,不然就三百钱,不至于讨到你家里来。”

      姜碗娘低下头思考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然后她跨上田埂,把锄头放好,对杨树说:“杨大哥您随我来。”

      两人往姜家走去,走到院里,姜碗娘让杨树稍等,自己进屋了。

      姜碗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到阿娘手拿一个红色布包,从里面摸出一对银耳坠。这不是阿娘唯一的嫁妆吗?

      姜碗娘盯着耳坠,用手轻抚:“杨大哥,欠的钱我先用这幅银耳坠抵押给你,宽容我一旬时日,我定凑钱赎回。”

      杨树看向耳坠,光泽可鉴,成色不错,看得出是悉心保存的。

      “可以是可以。”杨树顿了顿,又问:“如果一旬后还是没凑到钱呢?”

      姜碗娘笑了笑:“你家杨妮说好亲了吧,恭喜您了。”

      杨树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思,有些慌。

      “谢谢,谢谢。”

      “如果我没去赎回,平了账,剩下的就算婶子给她的添妆吧。”

      “行吧。”杨树接过红布包,匆匆离开。

      姜碗看阿娘站在院中,目送杨树一步一步离开,神色不舍。

      “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欠杨大叔钱了?”

      姜碗娘回过神,扭头看姜碗杵在厨房门口:“之前借的,不多,就三百文。”

      姜碗诧异:“三百文为什么要给他耳坠,那可值八百文呢。”

      阿娘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他家等钱买种呢,都是生计。”

      姜碗拼凑刚刚听来的只言片语,皱眉:“才不是。他家种每年都是早早买好的,再说三百文能买几粒种。”

      姜碗心里奇怪,家里欠的钱去年秋收就还完了,什么时候多这一笔?

      阿娘轻笑,点了点她的眉心:“看来囡囡知道不少,不过今年官府推新种,三百文值半亩种呢。但是你杨大叔确实不是因为买种,而是要找木匠打家什付定金。他家杨妮准备出嫁了,他怕我不给,所以才推说缺钱买种。”

      “可那耳坠是你的宝贝。”姜碗仰头看向阿娘的正脸。阿娘还不到而立之年,脸上却好几处晒痕斑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根素簪竖直插在脑后,衣领下能看到原本白皙的皮肤,而摸着她头的手臂却是枯瘦。

      “没事儿,我翻完这片地,就去找你姑婆借钱赎回来。”姜碗娘安慰道。

      姜碗低头,闷声道了“嗯”。

      吃完朝食,姜碗娘拎着一兜子鸡蛋,朝姑婆家去了。

      姜碗瞅着阿娘的身影,不知滋味。

      他家三口人,爹娘正直壮年,只有她一个丫头。家里阿爷从村里分得三十亩地,承给他爹,里面有五亩上好的水田,十亩旱田,其余是荒田。按理来说,只要不是大荒大乱,他们家应该能过得很红火。偏偏他爹,是个懒汉,不事劳作,只会喝酒玩牌,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田上的事都让阿娘一个人看顾。这钱肯定是他欠下的。

      姜碗用棒槌用力敲打衣服,边洗边想她怎么摊上这么个爹。等到衣服晾完,挑满水缸,阿娘还没回来,她便锁上门去找小姐妹谈心。

      -

      小姐妹家离得近,走一会儿姜碗就看见一颗高大的石榴树,下面是砖土摞成的院墙。

      她的小姐妹姓金,叫金珂,同姜碗一样,家中只有娘亲和她两个人。但她爹不像姜碗爹那样,反而是个为了妻女肯吃苦肯受白眼的顶梁柱。

      金珂娘生她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说很难再生育,而金珂爹顶住七姑八姨的“为你好”劝说,毅然决定让金珂招赘。为了这个目标,他把田地租给同乡,自己上县城打拼,据说现在在一家肉铺做伙计,勤劳肯干工钱丰厚,家底远超同村大部分阿叔,是姜碗认定的最好的丈夫楷模。

      金珂也被他宠得任性又刁蛮,一张嘴怼得村里的长舌妇从来不敢嚼她家是非。

      这不,没进到院子就听见金珂咋咋呼呼的喊叫声。

      “阿娘,你就让我跟爹一起进城吧,我保证,不会到处乱跑的。”

      “别想,你这性子得磨一磨,还有一年就能说亲了,上蹿下跳地谁看得上你啊。”

      “哎呀,村里这些欺软怕硬的老娘教出来的儿子,我还看不上他们呢!我要找我爹那样能在县城立足的。”

      “县城的人怎可能入赘到我们家,你又不是天仙,想得真美。”

      姜碗站在门外偷笑,这嘴毒真是祖产手艺。

      “珂珂,在吗?”姜碗装作平常的样子敲了敲门。

      “是阿碗,阿娘,你端着点。”金珂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哗得打开,一个身形丰腴面若桃李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她脸生得不算绝美,但昂扬着一股子热气,看着就让人开心。

      后面金婶坐在树下端庄地绣花。

      金珂一见姜碗,眉飞色舞:“阿碗你来找我玩吗?”

      “不是玩,我来找你商量下次去山里采草的时间。”姜碗使眼色。

      金珂立马意会,“那你进来,咱们去我房里聊吧。”

      “好。”

      往里面走的时候,路过金婶,姜碗躬身问了好。金婶坐得笔直,客气回应,但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她衣兜。

      “谢谢婶儿。”

      进到房间里,姜碗找出床底的墩子坐下。

      “我想劝我娘和离。”

      这话像个火柴,倏地一下点燃金珂这个炮仗。

      金珂睁大眼睛:“你真是,闷葫芦不响立春惊雷啊!”

      “你这什么乱搭的比喻。”姜碗掏出瓜子,金珂掀起被褥让她放下,两人磕起来。

      “你问过你娘吗?她怎么说?要是和离的话你娘去哪?她娘家还在吗?你呢,你跟谁?以后还能一起玩吗?”

      “我没跟她说。就今天突然想说,但没说出口。”姜碗捡起瓜子壳,一点点折断。

      金珂继续问:“那你为啥想你娘和离?”

      姜碗语气低沉地说:“我爹他不是个好男人,挣不了钱担不起事儿,但我娘是个好女人,她可以不用过得这么苦。”

      “也是,像你爹这么懒的,一般都要打光棍,偏偏得了花姨这么好的娘子,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金珂吐出瓜子壳,脑袋一转:“那你就是鲜花和牛粪的结合,牵牛花。哈哈。”

      姜碗噗嗤笑,“你这又是什么乱搭的比喻。”

      “嘿嘿,贴切吧。”

      姜碗不搭话,心里回答,的确贴切,我就是那朵牵住阿娘的花。

      “哎呀,大人们的事情不会听我们孩子的,你劝也没用,不如你自己找个好郎婿,让你娘开心开心。”

      姜碗泄气,“算了,你说得对。”

      “那肯定啊,我可比你多吃一年饭。”金珂坦然接受认同,“对了,上次我进山采的药草有好多生了虫,给我家鸡吃了。现在只剩一点,你待会带走明天一起卖给货郎吧。”

      “好。这几种草我之前没卖过,你估计大概值多少钱,免得货郎坑我太厉害。”

      “那个像姜的每斤一般三到五文,蘑菇头两到三文,毛花苞差不多,点点花稍微贵点六文左右。其余几种也不会超过两文。”

      姜碗默默计算家里的四五匡草,最多也就只能卖到一百多文,不够赎回阿娘的耳坠。

      金珂看她听完价格闷闷不乐,问:“怎么了?”

      姜碗简单把早上的事情讲了。

      金珂啐一口瓜子:“你爹真不是个东西。欠了钱自己躲出去让你娘出面,拉屎不擦屁股。”

      姜碗抹开飞到脸上的瓜子壳,满脸赞同。

      “你姑婆家的媳妇可是个小气鬼,上次村里分猪肉,下水她都不放过,又吃又拿,你娘很可能借不到钱。”

      姜碗心里也有预期,“借的也要还啊,借钱还钱总不是长久的事。”

      “我的钱都拿去买吃食零嘴了,不然我还能支援你点。”金珂不好意思地说。突然又想起什么,打开窗户朝院子里喊:“阿娘,你手头是不是有批绣活做不完,过几天交货的?”

      院里金婶的声音传来,“有。”

      金珂一听兴奋起来,扭头跟姜碗说“等我下”便直接从窗户跳出去。

      姜碗嗑完八颗瓜子,金珂又从窗口爬进来。

      “我娘有些零碎绣活要交到县城绣庄,这批有五百文,你分点做。我爹过两天回村收乳猪,会把我娘一并捎去城里交货。”

      姜碗拍胸脯,“珂珂,以后要是你有麻烦,我滚铁钉都会帮你。”

      “呸呸呸,我怎么会有麻烦。”

      两人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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