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中二的末班地铁》凤小仪

1、开往中二的末班地铁

　　周一上午10点，空荡荡的地铁站。男人穿白衬衫、西裤和皮鞋，坐在站台边的长椅上。

　　他歪头看了一眼腕表。

　　这个时间，他本该在工位上边喝咖啡边接打电话或奋力敲击键盘，却在早晨8点多钟上班路上临时请了假。下车，坐反方向的地铁，换乘，再换乘。无视“正在施工，闲人免进”和“禁止通行”的标语，翻越几道围栏。

　　最后，来到市区边缘，刚刚新建还未投入运营的地铁站，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想些有的没的。

　　有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是正在走近的脚步声。

　　该不会是地铁工作人员吧？

　　男人有些担心自己被当成可疑分子，想找个地方藏身。但万一被发现岂不是更可疑？

　　他又听到了别的声音。咚……咚……咚……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拍篮球？他好奇起来，坐着没有动。

　　不一会儿，一个男生抱着篮球从楼梯上走下来。瘦瘦高高，T恤看起来过分宽大，是中学生的年纪。

　　男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来到站台边，终于开始左右张望，猛地看到不出声坐在那里默默看着他的男人。

　　“啊！”中学生吓得一蹦，怀里的篮球险些滚到站台下。

　　男人伸手一捞，将球在掌心掂了掂，又抛回给他。

　　中学生接过球，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叔叔，你怎么坐那儿不出声？”

　　男人刻意板着脸。“这一站还未投入运营，你没看到‘禁止进入’的牌子吗，翻栏杆进来的？”

　　又忍不住补充：“叫哥哥。”

　　中学生先心虚地别开目光，又转回来打量他一会儿，咧嘴笑起来。

　　“你不也是翻栏杆进来的吗？叔……大哥，你这打扮装不了工作人员，明显是个社畜啊。”

　　男人一噎，转而问：“你明显是个学生。今天不上学吗？”

　　中学生顶嘴：“你今天不上班吗？”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

　　男人笑了。“好吧……其实我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中学生马上笑开，在他旁边坐下。

　　男生大约是话唠那款，一坐下就热络地聊起来。“哎，大哥，你是不是有啥心事，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挫折？跑来这里，嗯，放空自己，思考人生？”

　　男人失笑。“什么挫折？”

　　男生眼珠子一转。“失业啦，绝症啦，被绿啦……之类的。”

　　男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在班级里是不是人缘不太好？”

　　中学生一副“被你说中了”的表情，嘁了一声不说话了。

　　男人：“先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逃学了？”

　　中学生眨眨眼，拿出手机，上面正在运行精灵宝可梦的游戏。

　　“今天学校开运动会，反正也没我什么事儿。我来抓稀有小精灵。”

　　男人看了一眼他鼓囊囊的背包。“背着书包，带着篮球？”

　　中学生耸耸肩。“我一般放学后打会儿篮球。周一早晨，总不能只带着手机出门吧。”

　　“……真可以啊你。”

　　“So，到你了！你为什么来这里？”

　　男人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空荡荡的轨道，缓缓说：“其实啊，我是等车来的。”

　　男生睁大眼睛。“蛤？”

　　男人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昨天半夜，一只猫头鹰拍打着他家位于18层的窗户，嘴里衔着洁白的信封。

　　总不能说，等他精神恍惚地打开窗户，猫头鹰拿黄澄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礼貌地将蜡封的信封放在写字台上，微微点了点脑袋才飞走。

　　总不能说，他发现那是一封来自魔法学院（尽管不是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院长在信上很遗憾地告知他，本来应该在他14岁时发给他的入学通知，因为送信的猫头鹰年纪太大而遗失……

　　“学院直到最近才发现，该猫头鹰在过去18年间，已经陆陆续续遗失了19封入学通知，19个孩子因此错失了入学机会，不可谓不让人痛惜！经学院全体教职工表决，已将肇事猫头鹰永久开除！现在，呃，虽然阁下已经32岁，但因本次乃本学院的严重失误，学院仍诚挚向您提供进入魔法世界的机会。

　　“请于周一上午10点45分，在XX站台乘坐地铁。请注意，每个收到通知的学生，仅有一次机会乘坐属于自己的列车。”

　　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梦。他恍惚了一会儿，继续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时，手上依然捏着那封写着花体字的精美信笺。

　　他洗脸、刷牙、剃须，吃了囤在冰箱的三明治，穿周末熨好的衬衫和西裤，出门上班。一切有条不紊，身体像上了发条般自动重复着过去成千上万天的生活。

　　在通勤地铁上，他拉着手环，恍惚间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大腿。结果在裤兜里发现了折了两折的入学通知。

　　这是周一上午8点30分，离公司三站地。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手机，随便找了个借口跟上司请假。在下一站下车，坐反方向的地铁，换乘，再换乘。无视“正在施工，闲人免进”和“禁止通行”的标语，翻越几道围栏。最后来到通知书所说的站台。

　　凉风顺着地铁轨道灌进来。

　　他等的车来了。

　　中学生似乎看不到已经停靠的列车，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以，你等的是哪趟车？”

　　地铁门慢慢开启。里面灯光璀璨，空无一人。

　　男人回过神来，笑说：“大约是……通往中二的末班地铁。”

　　男生听得皱眉。“什么鬼？”

　　“就是……”

　　男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相信世界没有看上去这么无趣。相信一定存在暗中的奇迹，总有一天它要找上你，或被你无意间发现。比方说，通往妖怪肆虐战国时代的四方之井，火车站九与十站台之间一根平平无奇的廊柱，住在墙壁里的张猫李猫。你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脱离刻板乏味的生活，发现世界的宏大和奥妙。你那么用力地相信。就算年纪渐长，过了去永无岛的年纪，过了被选召孩子的年纪，过了入学霍格沃茨的年纪……你还暗暗坚持自己的不同和世界的神奇。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挨过升学重负，你应付期末，度过大学，考研，进实验室，开始实习，找工作，接着是相亲、结婚、生育…… 踉踉跄跄，东奔西走，仓皇无措，焦头烂额。

　　“你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终于长成干瘪的大人。你开始嘲笑别人中二。

　　“这是一场十足险恶的背叛。你背叛了自己，而这世界背叛了你。”

　　男人深吸一口气，转头问：“所以，你是中二少年吗？”

　　男生翻了个白眼。“大哥，我高一了。”

　　男人笑了笑。他看见奇妙世界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关闭，流光溢彩的冒险世界永远无可追回。关门的一声轻响，如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叹息。

　　他感到眼睛酸涩，忍不住闭了闭。

　　等到这个世界终于开始展示其奇妙的时候，男孩已经长了男人。在枯乏、疲倦与喧嚣之中，也拥着一点点世俗的幸福。比方说，今年绩效大约不错，年底可以再升一级；比方说约定了下个假期带她回家见父母；比方说两人再攒攒，加上父母帮衬 ，差不多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还有周末约了基友喝啤酒吃烤肉……之类的，有的没的。

　　当然，细小的苦恼也多得数不过来：本以为自己是吃不胖的体质，年纪到了还是长肚腩；上次体检尿酸超标；无耻房东又要涨租；洗头时掉的头发似乎多了些……诸如此类。

　　幸福也好、苦恼也好，已在世俗中长到这个年岁。迟到的入学通知已经永远迟到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地铁呼啸而去，此间立刻变得更加枯乏和不可忍受。

　　他起身。“我要走了。”

　　他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赶去公司上班。他想起工位的便条上满满的待办事项，有两个不得不参加的重要会议（其实都是扯淡）。工作啊工作，没完没了。为什么没了他公司照常运转，有了他他就非得如此忙碌呢？

　　男生在他身后嘁了一声。

　　或许你也会有孩子，或许你的孩子也会在某个年纪中二得不可救药。到那时候，你会好好守护他稚拙的心，怜惜他幻灭的梦。

　　男人停下来。“请你吃午饭。去不？”

　　“吃什么？”

　　“看你想吃什么。”

　　男生试探：“日料……自助？”

　　男人笑。“可以。”

　　男生快活地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几步，又问：“现在几点？”

　　男人看了看表。“11点。”

　　男生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说：“……算了，我怕来不及。”

　　男人：“来不及什么？”

　　凉风顺着地铁轨道灌进来。男生宽大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额发乱飞，眼睛发亮。他指了指空荡荡的站台。

　　“我等的车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