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织尔

29、番外五 青梅已熟，牡丹花开

　　我是太华殿的一个小宫女。
　　宫里的人都知道，当今陛下性情冷漠，好似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但若真的有心观察起来，也能寻出几分喜爱之物。
　　比如四月盛开的牡丹，总管大人有次让人折下几枝开得娇艳的插在太华殿的花瓶中，陛下路过时看了两眼，随后就赏了总管两个金元宝。
　　比如龙卫雾风大人在陛下登基的第二年从广陵带来了两株梅子树，结的果子酸涩难吃，酿的酒陛下会多喝两口。
　　比如陛下批阅的奏折时总会先看江南知府送来的，可江南知府的奏折总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比如“陛下你身子安否？折中附带的是春日宴的一株皎梨干花，希望陛下喜欢。”、“陛下你吃得好不好啊？”、“陛下你身子好不好啊？”、“陛下你睡得好不好啊？”
　　明明是些没用的车轱辘话，陛下却从不恼怒，好脾气的回了一封又一封。
　　直到陛下继位的第五年，后宫还是空无一人，太后终于坐不住了，以给五公主选驸马为由在宫里举办了赏花宴，宴请了几乎全汴梁的达官显贵。
　　陛下不想去，我苦着脸在殿门口等了又等，和总管大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道：“张总管，你去劝劝陛下吧，这赏花宴都开始一个时辰了，太后老人家差人请了两次。”
　　“你当咱家不想吗？”总管大人也急的跺脚，“那我也得敢啊，要不你去？”
　　我才不去。
　　陛下那张冷冰冰的脸，我看着都打怵，更别说和他说话了。
　　这么等着，远处走来两个风姿绰约的贵公子，一个是刑部尚书宋长渡，穿着官服戴着官帽，我听宫女姐姐说，他是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别看他面色温文尔雅云淡风轻，被送去刑部大牢的人，没几个能全首全尾出来的，再硬的骨头也能被他给敲碎了。
　　另一个一袭绯衣摇扇，似步步生莲，脸上是散漫慵懒的笑意，明媚的像是今日高悬天中的灿阳。
　　“老天！”总管大人惊呼一声，我茫然的看他，就听他说，“这位爷怎么回京了！”
　　“谁啊？这是谁啊？”我急急问。
　　“尹侯府世子。”
　　总管大人扔下一句就跑进太华殿，留我一个人在这看着他们。
　　尹侯府世子？
　　传闻中的杀神？
　　那个五年前废太子逼宫，与陛下救了先皇斩杀废太子，又逼着先皇写了罪己诏的尹侯府世子？
　　我一直以为他是青面獠牙的彪形大汉，可如今一见，竟是这样俊俏的公子？
　　“奴婢见过世子殿下，见过宋大人。”
　　“起来吧。”温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起身，头也不敢抬继续道，“张总管已经去禀告陛下了，请二位大人稍作等候。”
　　“谁要等他。”
　　余光中绯色身影抬步就要进，我急急叫了声，慌张道：“世子殿下……”
　　“无妨。”宋大人拦住我，笑着，“陛下怪罪我们给你顶着。”
　　他们进去不久，陛下就出来了，总管大人与我一同跟着陛下前往百花宴。
　　宋大人以都是贵女不好前去为由想要推拒，被贺世子硬架着：“我和枝禾下月便要成亲，你一个当哥哥的不会等两个妹妹都嫁人了还在打光棍吧？”
　　我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陛下身形顿了下，不知其因，只跟着一同走，听见总管大人在耳边轻轻叹了声。
　　我很好奇，但总管大人说过，在宫里当差，莫问，莫说。
　　太后早就看好了几个贵女，只等陛下来看，陛下去了半个时辰就走了。
　　走前，太后把我叫住，让我告诉陛下今晚去凉亭坐会。
　　我如实告知陛下。

　　夜幕降临他去时，亭中有一桃红衣裙的姑娘，明明未施粉黛，我却觉得比白日那些小姐们好看上几分。
　　“陛下，好久不见。”
　　那姑娘声音温婉灵动，朝陛下招招手，我上了茶后就退到凉亭外候着，里面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落入耳中。
　　我发誓，真不是有意要听的。
　　“我听岁聿说，你们要成亲了。”
　　“嗯，就在下月，打算在汴梁成亲，到时给陛下分一包喜糖。”
　　“不爱吃甜。”
　　“给你用黄连做。”姑娘的声音一停，轻啧了声，“陛下，你怎么不选妃啊？”
　　“朝政繁忙。”
　　“看得出来，这五年百姓的生活好了许多，假以时日先皇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了后，定会四海升平，海清河晏。陛下真是个好皇帝。”
　　“我倒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你嘴里听出好话。”
　　“我脾气一直很好，那是因为陛下一开始就和我争锋相对。”
　　“伶牙俐齿。”
　　“彼此彼此。”
　　我听的胆战心惊，不知道亭里的姑娘和陛下是什么关系，竟敢这样同他讲话，
　　后来那夜，陛下叫我上了清酒。
　　我进去时，那姑娘正以手撑颌，藕白的小臂露出一截，笑意盈盈：“陛下可别又拉着我下一夜的棋。”
　　陛下弯了弯唇，这还是我伺候陛下这么多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如此明显的笑意，他哑着嗓子，明明笑着的，我却在声音里听出了几分难过：“谁要和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
　　“陛下，既已选择了这条路，太华殿内无论冷暖，您都要一路走下去。培养与您一般优秀有为的储君，教他立世立民立家。我在陛下心里不同，是因为我们的初遇便是一场算计，其实世间每一个姑娘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一样……”
　　“啰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陛下打断，幕帘倒影中，我看见陛下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直到那姑娘离开，陛下还坐在那。
　　我和总管大人对视一眼，一同进去问他是否要回太华殿歇息。
　　“青梅……”
　　陛下喃喃，我们没听清，总管大人大着胆子问：“陛下说什么？”
　　“青梅酒，太酸了。”
　　我看向桌上空了的酒盅，这是陛下亲手种下的，用那两棵梅子树结的果，登基那年便埋在树下，今日取了出来。
　　可放在那姑娘面前的酒盏，里面的酒没有动分毫，她没喝，一口都没有。
　　或许也没有发现，酒盏上面纹着的牡丹花式。
　　我想，我好像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关于陛下的，真正喜爱的，秘密。
　　那个姑娘。
　　下个月就要嫁给尹侯府世子的姑娘。
　　是陛下也喜爱的姑娘。

　　尹侯府世子大婚时，陛下也去了，宾客们胆战心惊。
　　陛下说，贺朝与他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送了丹书铁券做新婚贺礼。
　　后来不久，皇帝从慈宁宫出来后叫了几个大臣到大正宫议事，言明自己无需靠妃子的母家坐稳皇位，所以太后要求的选妃，若有人不想让自家闺女进宫便不用来，无需顾虑什么。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选秀，与太后争吵时，太后说：“自古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就连民间也有三妻四妾之说，你为何偏生如此倔强！”
　　太后被气的要去德坤寺礼佛三个月，眼不见为净。
　　大臣们也屡屡上奏，说陛下登基五年无妃无嗣，于社稷于百姓都不是件好事。
　　甚至有大臣在一次宫宴上送了两个男宠，陛下当即摔了茶盏，降至一品。
　　陛下最后还是妥协了，选了国公府嫡幼女为妃。
　　宁妃入宫后宫里像是一下子活了起来，所过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我带着一应上次来到锦绣宫，宁妃穿了件桃粉的大氅支着头看院中飘雪，见着我蹦蹦跳跳的过来：“陛下今日不来吗？”
　　“回娘娘，陛下在忙。”
　　宁妃小脸一垮，低头踢着地，我不忍这样的小姑娘整日盼着，便道：“陛下不来，娘娘怎么不去呢？”
　　宁妃闻言抬头，眼睛都亮了：“我能去吗？”
　　我哑然：“无人规定娘娘不许去的，是有人同您说过什么吗？”
　　“父亲说，让我进了宫别给陛下找麻烦，他喜欢安静，让我别吵他。”
　　我垂眸，想到陛下一人站在床边看雪的身影，总觉得孤寂，若是有个人陪着他或许会好很多，于是又说：“娘娘从不去找陛下，又怎知陛下嫌不嫌麻烦呢？”
　　“对啊！”她瞬间又高兴起来。

　　宁妃几乎是每天都要去找陛下，陛下不恼，也不怎么理会，却也没有冷落。
　　陛下天生便不怎么爱说话。
　　这样过了一年，宁妃有孕了，锦绣宫的人来通传时陛下正在看书，没什么反应。
　　后来的半年，国公夫人总会进宫看望宁妃，太后提醒宁妃这样不合礼数，外命妇不可进宫如此频繁的。
　　宁妃也知书达理，过了几日便隐晦的向陛下提了这件事。
　　陛下听过后想了会，道：“无妨，宫里朕做主。”
　　“可……”宁妃还想说什么。
　　“女子孕期容易多愁善感，朕怕你闹我。”
　　“臣妾何时闹过陛下？”
　　陛下又不说话了。
　　宁妃生下了小皇子，皇帝第二日便下了封后旨意。
　　大臣们也不再反抗什么。
　　他们先前劝陛下选妃，陛下选了。
　　又劝陛下有皇嗣，陛下也有了。
　　如今再劝什么？劝陛下的后宫人太少了？
　　若真上了折子说出来，陛下定会说：“你们这么会做皇帝，要不朕和你们换换？”
　　小皇子五岁的时候，皇后生下了小公主。
　　我经常太华殿-凤仪宫两边跑，皇后还像刚进宫时那样，喜欢支着头趴在窗边看雪。
　　这一日，她突然问我：“阿芜，你说陛下喜不喜欢我呢？”
　　“自然是喜欢的。”
　　陛下登基十年，后宫仅皇后一人，小皇子被封为皇太子，公主赐名玉珠。
　　坊间都在传帝后伉俪情深，毕竟哪有一个皇帝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不曾发生过争吵，寻常人家的小打小闹也没有。
　　如此，还不算喜欢吗？
　　“是吗？”皇后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没事，不重要的。我喜欢陛下就好了。”
　　皇后喜欢陛下，这事我是知道的，她觉得我是宫里最不冷冰冰的人，所以什么都和我说，有一次还逾矩的叫我一声阿芜姐姐，被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她说，她是十四岁时在晨光破晓间喜欢上陛下的，那时的陛下还只是三皇子，他身上有血却还在骑马，腰间别着剑，踏着晨曦，踩着霞光，闯入她的心。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废太子造反了，陛下是去要兵的。
　　她还说她其实见过陛下好多次，她在汴梁长大，总能在各种宴会上看到他。他时常冷着一张脸，与笑眯眯的太子站在一起，好像戏文里的红脸与白脸。
　　后来陛下做了皇帝，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参加选秀，可没想到，陛下五年都不选秀。
　　她已经十九岁了，父亲与母亲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她也不答应，她真的真的，很想嫁给陛下。
　　母亲终于忍不住，逼问她是不是有心仪之人，无论是谁，就是豁上这张老脸也能去说，她那时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在母亲手心写下个“赫”字。
　　母亲白了脸，不可置信的看她。
　　最后还是让她如愿了，她嫁给陛下那天别提有多开心。
　　陛下待她也很好，他不爱说话，却也能忍受她的叽叽喳喳，也会吃她做的糕点，会听她弹的曲子。
　　会在她因为房事掉泪时轻轻擦掉她的泪水，温声哄着。
　　她也觉得陛下应该也是喜欢她的。
　　可是，可是。
　　可是她看到了，太华殿内，陛下的桌案上，那张头戴牡丹的姑娘，没画面容，只有一个身形。
　　那个姑娘是谁啊？她是谁啊？
　　陛下这么厉害的人，也有娶不到的人吗？
　　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恶毒的想，这姑娘若是死了就太好了，她不必担心她突然出现，抢走她的陛下。
　　她连问都不敢问，只慌张的逃离太华殿，再去时，已找不到那张画像了。
　　“阿芜，你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吗？”
　　我知道，她是尹侯府的世子妃。
　　“娘娘，奴婢不知的，”我温声劝着，“但是奴婢知道，陛下以前待您很好，日后，也只会待您一个人好。”
　　“真的吗？她不会突然出现吗？她不会来和我抢陛下吗？”
　　“不会的，娘娘，陛下是抢不走的。”
　　皇后眸中垂泪，又说：“我进宫前，陛下召见过我，问我是不是家里逼的，叫我不要怕，尽管说。我说不是的，我愿意嫁给陛下。他问我为什么，我那时，我那时太胆小了，我怕说了喜欢陛下就不娶我了。我说，我要嫁给普天下最厉害的人，我真的愿意进宫。”
　　“陛下说，若我进宫后安分守己，我与我的家族没有额外的心思，他可以允诺，整个皇宫都是我的。”
　　“他做到了，我也不该再贪心的。”
　　“这样就很好了。”

　　我在宫里又待了三年，二十五岁时总管大人给了我一大袋钱，让我出宫去。
　　我走时看见他抹了抹眼泪。
　　“芜丫头，出去过好日子吧。”
　　人人都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倒不觉得。
　　陛下的皇宫安静祥和，没有伺候过先皇的宫女姐姐说的那样贵人们动辄打骂下人。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提心吊胆，老嬷嬷们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皇宫。
　　出宫后我开了家小酒馆，发现宫外的生活比我进宫时好了太多。
　　姑娘与男子一样可以随意出门，有学堂可以上。
　　我将父母和弟弟妹妹接来，一家人住在一起，妹妹说她将来要考取功名，做个知县。
　　弟弟笑她就这点出息，怎么不说做大盛第一个女丞相？
　　日子可真好啊。
　　闲暇时我也看看书，看到书中有一句“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突然想起好多年前亭中那容貌姣好的姑娘撑手看着陛下。
　　原来，这八个字，是这个意思。
　　陛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