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生死角逐 ...
-
晨光熹微,透过正堂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月华垂首静立在厅堂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
她的婆母徐夫人正在用早膳。徐夫人刻意放缓动作,碗筷轻响,原先一口用完的饭现在竟能分出五口。
下人们屏息凝神,厅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徐夫人原是村里寡妇,目不识丁,含辛茹苦将儿子供养成了状元。如今一步登天,她便刻意模仿起富家做派。
徐夫人用完早膳,接过丫鬟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再次落到苏月华身上,带着审视和挑剔。
“瞧着脸色还是不好。”徐夫人语气不咸不淡,“可是心里惦记着你娘家那些糟心事?既已嫁入徐家,便是徐家的人,整日愁眉苦脸,像什么样子?别把晦气带过来。”
若是往日,听到这般指桑骂槐,苏月华心中难免酸楚委屈。但此刻,她闻之心底不免一阵冷笑。
不是想当年两人死乞白赖上门求娶的时候了。
苏月华微微屈膝,声音低柔,听不出丝毫情绪,“母亲教训的是。儿媳只是昨夜未曾安睡,有些精神不济,并非心存他念。”
徐夫人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但看到的只有顺从和疲惫。
她心下稍安,只当她是因娘家之事和夫君冷落而神思不属,便也失了继续敲打的兴致,挥挥手道,
“罢了,瞧着你就晦气,喝完补药赶紧回去歇着吧。”
她的话音刚落,有个小丫鬟端着碗漆黑的“补药”走了进来。
苏月华目光沉寂,端起药碗,凑到唇边,大口灌了下去。
苦涩的药汁划过喉咙,带着死亡的阴影。
苏月华只感觉心头一悸,喘着粗气,将空碗递给小丫鬟,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苏月华再次行礼,“谢母亲体恤。”姿态柔顺地退出了正堂。
转身的刹那,她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寒芒。
按时喝药?调养身子?呵,仅有的一句关心,不过是催命的毒药。
回到冷清的院落,苏月华悄悄催吐了药汁,但整个人还是瘫软在椅子上。
残存的药效发作了。
胸口开始传来隐隐的绞痛,并且迅速加剧,如同有刀子在搅动,恶心感阵阵上涌,心跳得又快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房门紧闭,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安安静静的,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等心跳一点点平复。
待身体重回些力气,苏月华缓缓起身,走到嫁妆厢笼前,从最底层翻找到几本略显陈旧的书册:《百草集注》《疑难杂症简方》,还有一本薄薄的《毒物杂录》。
她小心翼翼拿起那本《毒物杂录》,坐到窗下,就着明亮的天光,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徐家怕是忘了,她的祖父家,是开药铺的。
书页泛黄,带着陈旧的墨香和药材气息。她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在某一页看到了三个触目惊心的字:相思子。
相思子,味苦性平,有大毒。其毒藏于籽实,色艳诱人而性极凶戾。中毒者,初觉喉舌麻涩,脘腹如绞,吐泻交作;旋即毒气攻心,心慌悸动不能自主,胸中窒闷如巨石相压,喘息急促而吸气难入,面色由青转紫,瞳仁渐散。不及救治,终至七窍闭绝而毙。
这症状……
像极了她服用补药后慢慢出现的症状。
她死死攥紧书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对母子,竟从那么早开始,就在用这种阴毒的手段缓慢地侵蚀她的性命。
突然间,一行蝇头批注吸引了她的注意:微量或制备不当,或可致剧烈呕泻,假死昏厥之状,形似毙命,然一二日后或可缓转。
假死昏厥?!
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她只需要拿到能制造类似症状的药物,雷公藤和甘草。
书中记载二者相克,同服可致昏厥,不过于身体伤害不大。
可是,现在问题在于,她囿于徐府牢笼,婆母从不允她外出,怎么能拿到药?
得找个人帮忙。
这就有些头疼了,她出门时只带了几个陪嫁丫鬟,也同她一样被关在府里。
徐府里的人在苏月华脑海里挨个过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薛沐。
他是半年前苏月华回娘家的路上捡回来的,当时他一人倒卧血泊之中,气息奄奄。徐夫人嫌他快死了晦气,不愿收留,在苏月华恳求下,徐夫人发现他体格挺拔,指节粗砺,像是习武之人,趁人昏迷签了卖身契才勉强让他留下。
午后,苏月华借口胸闷,只带了陪嫁丫鬟到后院散心,在个偏僻的回廊角落,看到了抱臂倚墙的薛沐,他目光沉寂,虚浮地落在院中某处,这个人仿佛与世隔绝。
丫鬟望风,苏月华攥攥手中锦帕,走上前,“薛沐。”
薛沐抬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抱拳行礼:“夫人。”
他虽为苏月华所救,但自进府后两人从未见过面、说过话。
“我,可以相信你吗?”
苏月华开口问道。她嗓音很淡,立在廊下,晨光熹微,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
苏月华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凝着一段挥之不去的疏离与脆弱。
薛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沉默着轻点了下头。
苏月华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试图从中读出一丝犹豫或背叛。
廊下的阴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那深邃眼眸中的情绪遮掩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真切。
没有其他选择了。
苏月华递给他一张薄薄的宣纸,还有一个发簪,“请帮我去城西济世堂找李掌柜,用这个换两味药:雷公藤和甘草,各一钱,分开包好。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大人和老夫人。”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但面上依旧平静。薛沐沉默着,那短暂的几息对苏月华而言如几辈子那么漫长。
终于,薛沐伸手接过,“属下记下了。巡完东院这班岗,约莫半个时辰后我便出府。”
没有疑问,没有推诿。
薛沐将玉簪和宣纸收入怀中,转身离去,日光将他的背影拉长,那身影依旧挺拔而孤拐,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可在此刻的苏月华眼中,却仿佛扛起了她摇摇欲坠的希望与生死。
薛沐出了徐府侧门,并未径直前往城西济世堂,而是在走过几条街道后,拐进条僻静的巷弄。
一个脚夫打扮的精悍男子似是无意间迎面走来。
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薛沐未曾停下脚步,只是将怀中的玉簪和宣纸递给对方。
“济世堂,李大夫,速办。”薛沐的嘴唇几乎未动,低沉的声音压在喉间,短促如刀。
男子面色不变,五指一收将东西纳入袖中,重重点头后,随即与薛沐擦肩而过,转向另一个岔路口,脚步加快,很快便消失在人潮拥挤的街巷之中。
薛沐则继续朝着原先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仿佛只是个寻常出府办差的仆役。
只是在街巷尽头,纵身一跃,翻进一处庭院。
苏月华坐在屋里静等了一个时辰,哄睡儿子后,提前朝后院走。
正要踏过月洞门时,苏月华看见薛沐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手中赫然提着一个小包。
她心头几乎要溢出些许的欣喜。
然而,笑意还未晕开,便又骤然冻结。
就在薛沐身后不远处的另一条小径上,徐之谦身着官袍,正步履从容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来。
苏月华的呼吸瞬间窒住,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藏匿在月洞门的阴影里,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目光死死锁在那越走越近的两人身上。
徐之谦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他迎面撞见回府的薛沐。
薛沐极其自然地侧身退至小径边,垂首敛目,将手中的药包往身后阴影里掩了掩,沉默地拱手而立,做出恭候主人先行的姿态。
待徐之谦走过,薛沐才缓缓直起身,没有直接去与苏月华约定的方向,而是如同完成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那般,神色平静地提步往住处走。
“站住!”徐之谦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薛沐,“这个时辰,你不当值,从府外回来?”
薛沐停下脚步,垂首恭敬道,“回大人,属下家中稍来信,出去了片刻。”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破绽。
徐之谦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薛沐,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侍卫印象不深,但此刻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目光落在薛沐隐匿的右手上,“你购置何物?”
徐之谦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怀疑。
苏月华在远处看得心惊肉跳,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
薛沐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瞬,他沉默着,似乎在权衡,最终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
苏月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薛沐拿出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粗布钱袋和一个不起眼的发簪。
“家中老母寿辰将至,属下想用积攒的银钱,兑支玉簪略表心意。”薛沐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方才正是去了当铺。”
徐之谦低头看了眼那支玉簪,样式尚可,但玉石着实普通。
可他心中的疑虑半分没减,因为在他预知的梦里,好像也看到了这个看似微末的侍卫。
他的好事将近,徐之谦容不得半分差池。
他盯着薛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薛沐微垂着眼,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被上位者盘问的紧张和无措。
僵持了几息,徐之谦最终不耐地挥了挥手,“罢了,去做你的事。府里规矩别忘了。”
“是,大人。”薛沐恭敬行礼,快步从侧门走向后院。
刚拐过月洞门,薛沐便看见苏月华立在阴影处,心头一凛,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他脚步未有丝毫迟滞,目光甚至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
待他整个人的身影彻底脱离徐之谦的视线范围,苏月华从阴影里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薛沐的衣袖。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力道却极大,薛沐试图抽手,但无果。
只能任由她攥着。
正走在不远处的徐之谦像是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目光在月洞门方向扫了个来回,未察觉异常。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分明,只能继续朝府外走去。
直到徐之谦的身影彻底消失,苏月华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后背早已沁出冰冷的汗。
徐之谦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头。
方才薛沐与他擦肩而过时,一股极淡的苦涩药味钻入鼻腔,此刻竟仍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
他忽然抬手叩了叩车壁,“停车。”
马车应声在街边停下,恰在一间药铺门前。徐之谦撩袍下车,迈步而入,药铺伙计赶忙迎上。
徐之谦并未言明来意,只负手立于柜台前,目光扫过满墙的药柜,沉吟道,“方才,本官闻到一人身上带着股特别的药味,苦中似又透着一丝辛凉,倒不曾常见。可知是什么药?”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眼底却藏着探究。那味道,正是在薛沐身上闻到的。
*
三日时限将至,苏月华吐掉了所有在婆母那里喝的药。雷公藤和甘草粉调和的药也服用了,她此刻如常静默地站在徐夫人面前。
黑暗如同潮水般上涌,迅速吞噬了她的意识。
苏月华能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丫鬟惊恐的哭喊和慌乱,还有徐夫人夸张的干嚎,
“我可怜的儿媳啊,你是个没福气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在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似乎听到徐之谦久违的关切,
“死了吗?快准备后事。母亲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她早日入土为安为好。”
甚至没有人查探她的鼻息,草草给她换上冰冷的寿衣,抬入棺材。
呵,这些物件,早就准备好了吧。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放入冰冷狭小的棺木之中。
“钉结实点,再添四根棺材钉。”徐之谦冰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急切,“免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
“是。”家仆应声。
沉重的锤击声响起。
长长的棺材钉狠狠楔入木中,棺木内的空间彻底被封闭,空气瞬间变得浑浊稀薄起来。
每一声重锤都如同砸在苏月华的心口,她睁开双眼,便陷入彻底而绝望的黑暗中。
她醒了,在棺木被彻底钉死的这一刻醒了。
徐之谦,他、他竟然让人加固了棺木!
难不成他察觉到了什么?!
棺内空气愈发稠滞污浊,每一次吸气都需耗费巨大气力,吸入的却尽是冷冽潮湿的土气。苏月华胸腔灼痛如焚,意识开始涣散,耳边嗡鸣不止。
然而,她仍未心慌。
那双逐渐失焦的杏眸深处,反而沁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她只需静静地躺着,如同蛰伏的蚕,将所有生机内敛至极致,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压抑下去。
她在等。
等徐之谦离去。
她料定徐之谦薄情寡性,对自己厌弃至极,必不愿在此等“晦气”之事上多耗时辰,定会早早离去,她便有可乘之机。
然而,她没等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耳畔传来的,却是他清晰冷硬的吩咐,
“填土,夯实些。”
有家仆恭敬道,“大人,您有急事尽可离去,我等定会送夫人安稳下葬。”
“不急,我等坟塚筑好。”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他衣袍拂过草叶的细微声响。
他竟未离开。
她算错了!
徐之谦就站在那里,如同监斩的刽子手,冷漠地注视着她的葬身之处被一寸寸封死。
沉重的泥土不断砸落在棺盖上,每一次撞击,都让这狭小棺木内的空气更加稀薄污浊。
棺椁之内,苏月华原本强自镇定的心神,随着那一铲铲落下的泥土,渐渐被侵蚀,五脏六腑仿佛错了位,连舌尖都尝到了血锈般的湿甜。
假死的药效正在缓缓退去,随着身体知觉的逐渐回笼,更深刻的绝望扑面袭来。
黑暗、窒息、还有棺外那个男人冷酷的注视,织成了一张绝望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四肢百骸沉重如铁,胸口如同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变得灼痛无比,喉间隐隐泛起血腥之气。
苏月华的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身下的锦褥,却抓不住任何生机,只是徒劳地消耗所剩无几的空气。
徐之谦,你竟狠绝至此!
连一丝渺茫的生机都要彻底掐灭。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恐惧如冰针细细扎入骨髓,可她偏偏将这份恐惧也凝成了赌注,押在了这场与徐之谦耐心、与天命、与这口棺材的角力之中。
直至指尖彻底冰冷,唇瓣洇出青紫,那棺外负手而立的身影,却依旧没有移动分毫。
可到了现在,苏月华想哭喊,想求救,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假死的药效已经散去,身体却因为缺氧脱力。
黑暗,窒息,绝望。
意识再次模糊。
她真的要死了吗?
好不容易盘算出一线生机,最终却要被活活闷死在这棺材里?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之时——
耳畔好似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