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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神像背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转了出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覆血污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定定注视着那妖怪,右手紧握着一柄猎刀横在身前,正是被那群乡民追捕的少年。
      白毛怪歪着头上下打量着少年,又凑近嗅了嗅,却被呛了一喷嚏。
      “你这猢狲崽子,去哪不好偏跑来这里,你就不怕孤魂野鬼活吞了你?”
      白毛怪打了个响鼻,见少年不回答,接着道。
      “你招来了那么多人嗞哇乱叫的,打扰本大王的清净,本来呢是该吃了你的,念在你年幼无知,姑且放你一马,你赶紧滚吧!”
      少年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一动不动,还是依旧定定注视着白毛怪。
      白毛怪凑上前去,对着少年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几乎抵到了他脸上。少年忍不住闭紧了眼睛,哆嗦着后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见少年始终不言语,白毛怪也没了兴致,自顾自咕哝着,“看来是个傻子,跑都不会跑。” 又道:“今晚你就待在这儿吧,要是天亮了还没走,我就连着骨头把你给嚼了。”
      说罢,扭头摇摇摆摆向外走去。

      “你,你是这庙里的神仙吗?”
      忽听背后传来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白毛怪回身一瞧,那少年努力控制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我问你是不是神仙?”
      “哈哈,原来不是个哑巴?” 白毛怪呲了呲獠牙,又地绕了回去,反问道:“猢狲崽子,你看看我像神仙吗?”
      这怪物面目狰狞,牙尖爪利,开口闭口就是吃人,哪里有一点神仙的影子,倒不如说是妖魔。
      少年却扔下一直紧握的猎刀,扑通一下跪在白毛怪面前,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神仙爷爷,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阿芸.. ...”
      这架势完全超乎白毛怪的预料,它愣了一下,随即挤挤眼睛,问道:“原来你这猢狲不是哑巴倒是个瞎子,睁大眼睛看看本大王,我哪一点像什么神仙,你拜错神了。”
      少年像没听见似的,仍是伏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
      “神仙也好,妖怪也好,求求您,只要能救阿芸,让我做什么都行。“
      白毛怪嗤笑一声,“就你这脏兮兮的猢狲崽子有什么用处?本大王既不是神仙,也不讲什么慈悲,凭什么要帮你呢?“
      “那便吃了我吧!“少年猛地抬起头,直直对上那双金色的眸子,道:”救了她,我情愿不入轮回,永生永世做伥鬼侍奉您。“
      白毛怪又桀桀笑了起来,声音比哭还难听。
      “你看看自己,又瘦又小,又脏又臭,身无四两肉,看着就咯牙,你有十岁没有?”
      “我十二了……”少年急忙答道:“马上就十三了,过两年我长大点您再吃也行,在这之前,我可以随您差遣。”
      “合着为了多啃两口骨头我还得养你好几年,这赔本买卖我可不干。”
      它又转到少年身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在地上,搔搔脑袋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不过本大王在这山里住的实在无聊得很,平时呢就好听听故事。说说吧,你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捉你,你又要救谁?要是本大王故事听得有趣,没准就发了善心呢。”
      少年垂下双眼,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谁… … “
      “哦?”白毛怪轻轻挑动了下眼皮,“怎么说?”

      “我跟阿芸不是当地人,三年前路过这里时正遇上水患,渡船被浮木撞翻,我落水后一直高热不退,阿芸才带我在平安镇上落脚。客栈帮工的阿婆看我们一个独身女子,一个病重的孩子,先是说她村中有大夫,让阿芸带我去看诊,又说镇上有伙歹人已经盯上了我们,随时会伺机下手,这么连哄带吓的把阿芸骗到山下村子里。结果没想到,这村里人才是最大的一伙恶人。"
      少年脸上泛起一层怒色,接着说:“那老贼婆把阿芸接进自己家里,一开始还装装好心不断打听阿芸的身世,第二天就逼着阿芸嫁给她那畜生儿子,阿芸自是不从,他们便装也懒得装了,抢了我们的行李,我被扔到牛棚里,好险捡回一条命,但之前的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阿芸一直被他们锁在鸡舍里,这村子里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人肯出来帮帮我们。不仅如此那畜生母子说阿芸是不下蛋的赔钱货,现在还让村里其他男人也去欺负她,她已经被那群畜生折磨的不成人形,眼看就要不行了... ...”
      说到此,少年喉咙有些发哽,用手背抹去眼眶中的湿润,又继续说。
      “今天那畜生又醉醺醺的回来,他说一个苗疆的蛊师已经给他下了定金,要把我买去炼蛊,明天一早就要把我交出去。我趁着他睡着,偷偷摸出了锁匙想带阿芸跑,但还是惊动了他。他抽出刀叫着要杀了我,我往外逃,结果他追出门的时候从阶梯上摔了下来。我见他一动不动,当他是晕过去了,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手里的刀不知怎么扎到自己的颈子上了,都已经没气了。我料想要是村民发现了,决计不会相信他是自己死的,到时候我也活不成,就干脆带着阿芸一路跑了出来,我背着她走不快,阿芸担心我们被他们捉到,便让我先走,但她却被捉了回去... ...”
      少年的声音带上些了颤抖的哭腔,又拜倒在了白毛怪面前,“求求您救救她!”
      白毛怪却只搔了搔耳朵,开口问道:“你讲完了?”
      少年被问得一愣,答不出话来。
      “你这个故事讲得很不怎么样,干巴巴的,没头没尾,无趣得很,无趣得很!实在是不值得本大王浪费时间。”白毛怪晃晃脑袋说。
      少年焦急地抬起脸,刚想开口,白毛怪又说话了。
      “本大王素来不喜欢管闲事,但想想那个阿芸来说这个故事的话应该比你讲的有趣的多。也罢,本大王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山下走一趟,看看她的故事值不值得。“
      白毛怪接连打了两个打哈欠,“今天吵闹了这么一阵,本大王都乏了。“
      它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身来抖了抖毛发上的尘土,对少年道。
      “你就在这儿呆着吧,等本大王明天睡醒了就顺手给你把那阿芸带过来。”
      说罢,白毛怪轻轻一跃跳上屋顶,在月光之中隐去了身形。
      看到怪物离去,少年强撑住的勇气这才一瞬间被卸下,双腿一软,瘫了下来,扯了块破烂的幡子盖住自己,怀抱着猎刀躺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勉强入睡。

      日轮初生,岩上流水潺潺,林中鸟啼婉转,一片盎然夏意。日光透过破庙顶上的大洞洒进来,地上的黄幡动了动,一骨碌爬出个少年来,抬头之间一片残壁烂瓦,哪里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唯有手中染血的猎刀证明昨夜奇遇并不是幻梦一场。
      定了定神,他仔细地打量起四周来,这小庙确实破败非常,梁柱之上蛛网遍布,屋檐下被蝙蝠住了巢穴,黄幡也净是被老鼠啃噬的大洞,但唯那神龛却是干干净净,像是有人特意清扫擦拭过。
      少年走近了些,细细打量着龛里的木像,但雕刻的实在是太过潦草,只能勉强看出雕的大概是一尊身着道袍的男像,底座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消灾解厄清明真人。
      “清明真人。”少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大概就是这庙里供奉的神仙了,虽从未听过这个奇怪的名号,他仍恭恭敬敬地跪下虔诚拜了两拜。之后倚着庙门坐下来,一心一意等着白毛怪物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日头西斜了,还不见那怪物的踪影。山洼渐渐藏进了树影里头,一层白雾从林间草丛中生出来,越来越浓,盘踞在坟茔之间,好似一条条白色巨蟒,张口贪婪得将阳光一点点吞噬。
      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少年抬起头,只见那浓雾之中有一点红光在不断游移,朝这小庙渐渐靠近。待到迫近他才看清,原来是条野狗,长得如小牛犊子般大小,但却瘦的要命,斑驳的灰白毛发盖在一副嶙嶙骨架之上,腥臭的唾液如浓痰一般挂在嘴边,右边眼球缺失了,空空的眼眶里还有几条烂蛆,左眼一片血红,正死死盯着少年。
      那独眼野狗走到坟圈边上,却不敢再往前到庙中,似乎里面有什么它忌惮的东西,它不甘心地来回踱了两圈,接着竟发出了一阵似人般的嘿嘿笑声。不多一会儿,又有两三条野狗从雾中钻了出来,几头畜生朝着庙里不停地吠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进来。少年赶紧合上了庙门,捡了块木头当作门闩插上,从门缝中盯着外面的野狗。
      几条野狗在坟圈子上一边打着转,一边狺狺低吠,雾越来越浓,天越来越阴,这些畜牲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不断向着小庙凑近。终于胆大的一只跳上前来,一爪拍到了门板上,其余几只也迅速跟上,用爪子刨着,甚至用脑袋撞起门来。本就摇摇欲坠几块木条不一会儿就被撞掉了一块,野狗的尖嘴从这裂缝中伸来进来,正好擦着少年的左臂,他躲闪不急,衣袖被扯下一大片,胳膊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闻着血肉味儿了,另一头野狗也把嘴伸了进来,呲着满口利齿,少年手中攥紧了猎刀,猛地劈了下去,顿时皮开肉绽。野狗吃痛撤了回去,其余恶犬见同伴受伤,一齐对着门口嚎叫起来,对烂木门的攻击也更加猛烈了。
      眼见两片门板就要散架,他把猎刀别在腰间,三两下沿着梁柱爬上去,刚在房梁上趴下,野狗便破门而入窜了进来,不见猎物身影,它们便抽着鼻子四下里嗅来嗅去。他双臂抱着房梁,肚皮紧贴着木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滴答,滴答”
      水滴坠地的声音在这小庙中格外明显。
      少年心道”不好“,原来是鲜血顺着胳膊新添的伤口流了出来,落到了地面上。他赶紧收回左臂,但那群野狗已经循着血液的腥气寻到了房梁之下,为首的独眼贪婪地舔舐着血迹,接着退后几步围着房梁绕了一圈,又对着其他野狗低吠了几下,好似在筹划计策一般。
      只见那独眼狗走到梁柱旁,突然抬起两只前爪抵着柱子,如人一般,靠着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接着另一条野狗如爬梯一般踩上了它的肩膀,伸出前爪,几乎快要够到了房梁。
      此刻少年梁上几乎退无可退,眼看野狗就要爬上来。他心一横,一手抱住梁木,一手抽出腰间的猎刀攥在手里。
      “躲过了山下畜牲,还是躲不过这山上的畜生。”少年闭上了眼睛,想着死亡就在眼前了:“但愿昨晚那怪物能信守承诺救出阿芸,这样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忽然,门外传来几声急急的呜咽,独眼狗一听这声音,连肩上站着的同伴都顾不得了,转身逃也似的向外面奔去。上面的那条狗摔的一声惨叫,但也赶紧一骨碌起来,一瘸一拐地快步逃了出去。
      听见野狗脚步声渐渐远了,少年才小心翼翼爬下来,放轻脚步走到门前,只见一头白色巨兽正摇摇摆摆从远处走来,一路雾气若纱幔般裹在它周身,犹如瑞兽临凡。
      少年顾不得胳膊上的伤,赶紧三两步迎出前去,白毛怪也正好走到门口,看到他便咧嘴一乐。
      “猢狲崽子还在这儿等着呢,真乖!”
      它蹲下身子示意少年把背上的人扶下来,“本大王可是言出必行,你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阿芸。”
      少年连忙道谢,连扶带抱地把女子放到地上。果然是阿芸,但她衣衫透湿,手脚冰冷,双眼紧闭,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回音,明显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大仙,她这是怎么了?”少年焦急地红了眼圈。
      白毛怪嗅了嗅眼前躺着的女子,说,“本大王下山之后便看到一群人围在河边吵吵嚷嚷的,原来这女人被关进竹笼扔水里去了,我马上就给她捞起来了。放心,她还有气,但怕也是活不长了。”
      少年再次跪倒,苦苦哀求着白毛怪物,“大仙,您法力无边,求求您救救她,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毛怪嗦了嗦牙花子:“小孩儿,你要知道是这世间的活物呢,无论早晚都是要死的,就算本大王法力无边,也救不了那些该死的鬼,最多给她一刻时间,能给你几句交代。你倒也不必太过伤心,总有一天你也会死的,到时就知道早入轮回未必不是件幸事。”
      言毕,白毛怪凑到阿芸口鼻处嗅嗅,又闭起双眼,再睁眼之时,瞳中金光大盛,接着又朝女子吐出一口气,不一会儿,女子嘤咛了一声,似是醒转了过来。
      “阿芸,阿芸!” 少年轻轻扶起女子,将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膊头,一声声唤着。
      “小少爷,是你吗?”阿芸强撑开眼皮,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般,“他们跟我说你被妖怪吃了,我怎么也不信,你没事就好,若是你有个万一,我...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呕出一口鲜血,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阿芸,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少年声音颤抖不已,“神仙救了咱们的命,那些恶人不敢再来欺负你了,等你稍微缓一缓,我们就镇上看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芸轻轻摆摆手,“小少爷,你不必哄我了,我是要不成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此去蜀山路途遥远,你一个孩子怎么办呢?”
      她又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气息才平复下来,接着轻声问道:“小少爷,那位救了我们的神仙还在吗?”
      少年连忙点头道,“在,在,神仙就在你面前呢。“
      “好,好。”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向着前方拜倒:“神仙爷爷,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自知无以为报,本不该再对您有所相求,但蜀山路途遥远,我家少爷年纪尚幼,只身上路恐怕是凶险非常,只求您慈悲为怀,再护他一段路,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来报您的大恩大德。”
      白毛妖怪却连连摇头,“我?我,我不成啊,我可不是什么神仙,你好好看看我!” 它凑到阿芸面前呲出了獠牙,却发现她瞳中一片黯淡,自觉没趣儿,皱皱鼻子,又接着说,“你可真的找错人啦,要不我再给你渡些气,你先别死,等等再找找别人成不成?这不远就有一座山神庙两座土地庙,山下溪口还有一座龙王庙,要不我带你们去?”
      阿芸抬起脸来,眼中竟然流出来两行血泪,语气哀切无比,“小姐一家对我恩重如山,但我却实在没用,还让少爷白白吃了这些年的苦,这叫我如何能安心瞑目,只能求您发发慈悲,您菩萨心肠,若有来生,我定会... ... “
      “行了行了!你们人老是来生来生的许出去,又活得那么短,到哪辈子才许得完?”白毛怪摆了摆尾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再说一遍,要我送这小孩儿去哪?”
      “蜀山。”阿芸忙答道,“只要见到蜀山派灵枢道长,她自然会收留少爷。 ”
      “蜀山,蜀山。”白毛怪转了转眼珠,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咧开大嘴哈哈一笑。“罢了,也算你运气好,碰上本大王好心肠,我就答应你,送这小孩去蜀山找那个什么破书道士,你就安心死去吧。”
      闻言,阿芸终于长出一口气来,刚刚扯动唇角像是要笑,却又呕出一口鲜血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频频点头致谢。少年忙将她身子扶正,用自己脏兮兮的衣袖擦拭她脸上的血污,但鲜血仿佛越擦越多。
      “阿芸,阿芸.....”少年哽咽地不停唤着。
      她伸手轻抚上少年的鬓发,“小少爷,奴婢实在受不起,奴婢对不起您......”
      半晌,她突然全身一颤,睁开了双眼向虚空望去,口中喃喃自语:“小姐,你等等我呀,你别跑的这么快,老爷还在书斋等你呢。”
      说着话,她右手探向身前,仿佛抓住了什么,遍布伤痕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小姐你看呀,这蝴蝶多美,芸儿把它捉来送给你……” 话还未说完,那只右手颓然落下,她眼中最后的一点光芒也随之消失了,好像被那只看不见的蝴蝶一并带走了。

      少年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仍有余温的身体,终于似受伤小兽一般嚎啕了起来,过去几年他在牲口棚里与骡马为伴,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一墙之隔被残忍施暴之后,还会轻柔地哼唱童谣待他入睡,她是这人间炼狱里唯一的善和温柔,而就这么唯一的一点点暖,现在也从具身体里迅速地流走了。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都在眼泪中发泄出来,他犹如一只被遗弃的雏鸟,只觉这天地间茫茫然一片,不知有何枝可依。
      白毛怪只静静坐在一旁,待少年哭声渐轻,才又开口:“行了小孩儿,今儿你就在这儿哭一哭吧,明天一早我们就上蜀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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