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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人栽树后人挖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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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喧见到念卿法师时,念卿正在莲池里挖藕。
相传能到千莲山修行的人,都是莲子转世,出淤泥而不染,灵魂必定圣洁。每入山一人,山中莲池里就会多上一朵白莲。
莲花台,莲花冠,莲花寺里莲花安。信徒为念卿修建的法寺,里面的神像都是清一色的千手千莲的清秀模样。
事实上,一百零六年前飞升的念卿法师,飞升时正是不惑之年。他没有用神力刻意维持年轻,现在已是垂垂老矣。
正在魏喧思考应该怎么称呼他时,就听见老人唤他:“九阴。”
魏喧他思前想后,再结合念卿称呼他的方式,终于想到个符合他身份的叫法。
“白莲。”
我的法相是烛九阴,既然都这样喊我了,我模仿一下没关系吧。
念卿法师一直是面带微笑,只不过闻言笑得更用力了。成神之后感官得到很大加持,直观表现在魏喧站在岸边,都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笑出的一层一层的褶子。
在念卿继续挖藕的空档里,魏喧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寺以峰为屏,山借寺为显。莲池以外,山路斗转曲折,大大小小上百座庙宇散落在山间。如果魏喧站在最高峰或者索性飞起来从上往下看,可以发现这些庙宇排列成花瓣模样,如果将中央的莲池看作花蕊,竟是一朵巨大的莲花。
在莲池北部,魏喧看见一座山峰被切面削出半山高的凹陷,其间有白云围绕,若实若虚。
直觉告诉他,那里差个东西。
念卿终于把他那一池莲藕捯饬完了,他用一个布袋把藕包起来往肩上一甩,轻轻松松扛起大几十斤:“走吧九阴,随我去坐坐。”
念卿只顾说话,也不管魏喧跟没跟上,迈着小碎步自己走了。
“白莲,我帮你扛吧。”
“白莲,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白莲,我们在哪儿不是坐啊。”
“白莲……”
魏喧一口一个“白莲”在念卿耳边嗡嗡嗡嗡。念卿安静了一百零六年,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么聒噪,无奈开口道:
“第一,我不叫白莲。第二……我们去那座山上坐着说。”顺着念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北边那座凹陷的山峰。
“那是千莲山大佛。底座有了,还差一座佛,”念卿法师指指自己,“佛短暂离开了会儿,刚刚挖藕去了。”
魏喧到底是年轻啊,念卿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无语。
没办法,姜还是老的辣,神还是老的玩得花。
年轻人,要学的还有很多啊!道阻且长!
魏喧却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千莲山大佛?那不是冀州千莲山的重要礼佛地吗?还有刚刚的莲池……他说怎么瞅着这么眼熟呢,合着念卿居然把人界的千莲山直接一比一搬到天上来了!
神还是老的玩得花啊!
魏喧对此表示学到了。要是他之后也有到天上住的想法,他也打算把家原封不动地搬上去。
不过他突然难过了一下:他想到自己原来的家已经没了。
唉……他卜算了好几卦,结果都显示卦山覆灭是天灾。
他一向不怀疑自己算卦的能力——自己可是由小叔和哥哥强强联手教出来的学生。
豫州卦山的人是很信命的,毕竟是吃这一口饭的,个中辛秘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自然也就更信一点。
自家没了之后,魏喧就搬到锁江楼去住了。一想到周羽的鬼模鬼样,他就连连叹气。要是周羽转去修诡道,绛熄都得下台!
我不是正道,但你是真的诡。怎么会有正道中人比人家正经诡修还要诡!
再之后,魏喧就跑到丰都去了。
再之后,魏喧就被万剑穿心,刺死了。
魏喧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他在被万箭穿心的瞬间牵动内力,将方圆五里的修士连带着都给炸飞了。
这些修士除了每人捅了自己一剑,就没有其他过错了。魏喧心善,想着赖活着不如好死,那些人没必要落得个被周羽这怪物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下场。
想到这儿,魏喧对周羽的义气表示赞赏——锁江楼里不论谁伤了死了,周羽绝对会将罪魁祸首一家都给翻出来。
咦,真吓人。
等自己下去后,一定要跑到扬州去看看周羽现在过得啥样了。
这么一想,把锁江楼搬到天上来也不太好。
待会顺便和绛熄商量一下看自己能不能把鬼门关给捯饬上去。
鬼门关本来就是给鬼建的,魏喧现在是天上地下独一个鬼,想必绛熄是不会吝啬的。
“九阴啊,”念卿用空出的一只手摸摸光滑的脑袋,“你是从哪来的?”
念卿这话问得奇怪,我不就刚从丰都上来吗?魏喧答:“梁州,丰都。”
“非也。”念卿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止不住斜着打量他,“我的意思是,面具后的你是从哪来的。”
啊,这样。
魏喧说:“豫州,卦山。”
念卿闻言并未多语,就这么沉默了一路,等坐在千莲山大佛处时,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卦山?那可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不错……”
念卿坐定,身形瞬间放大到数百倍,堪堪融入山背的凹陷处,比之冀州真正的千莲山大佛还要壮观。神佛归位,山川共鸣。
这是真正的大佛。
此时的魏喧还是原身,甚至够不着大佛的脚趾。
料想底下的凡人也是如此,甚至根本无法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大佛。
凡人之于神,真是渺小至极。
不过魏喧也不是凡人。他幻化出烛九阴。在放出它之前,他还刻意将人面换成了龙首。赤鳞的巨龙猛然盘踞在大佛对面的山头,魏喧跪坐于龙角之间,与大佛的眼睛恰好平视
千莲山大佛,也是一尊千手千莲像。念卿手里握着的莲花正是他刚刚从莲池里挖来的。
“九阴可知凡人如何成神?”
魏喧骑在龙上,感觉到对面山灵的悲悯吟唱环绕着之间的灵台,注入语言。他自己一张口,身下的赤龙也随着发出沉重的啸声,甚至盖过了他本人的声音。
但对念卿来说,这句话清楚不已。
魏喧说:“生前正直,死后成神。”不过魏喧只听见自己身下的龙“嗷嗷嗷嗷”的叫声。
话音刚落,一阵和风拂过赤龙,并从它的毛发间流失,伴随着的还有大佛带有笑意的回复:“九阴,非也。”
“穷功法,修肉身,此为一。斩因果,断情欲,此为二。寻命定,得机缘,此为三。此三道,任择一道,皆可成神。”
“九阴,你如何成神?”
魏喧倒还真的想了想。
穷功法,修肉身?卦山的占卜还没学明白呢,就跑去锁江楼学剑法,再后来到了丰都也就和绛熄打了几架……就自己这副学啥啥不精的样子,应当不是这条道。
斩因果,断情欲?也不算吧,他一想起先前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因果怕是剪不断理还乱。
寻命定,得机缘?也没听说自己出生时天有异象啊。
看来都不是。
但他也不好出声去打一老年人的脸,只好闷着不说话。
念卿正安安心心地坐着当佛,也没理会他。于是乎,天地之间,魏喧竟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万物默然。
“白莲,你又是如何成神的?我实在不知……”
魏喧听见对面山顶的树叶正哗哗作响,原本缠绕在山间的雾气也瞬间随风消散。他看见千手千莲佛像似乎变换了姿势。
“九阴,佛教有八苦,道法也有三灾八难。人性本恶,没有人会真正做到生前正义。我也是。你也是。”
“我还在千莲山极乐宫里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以前以为,机缘可遇不可求。后来才明白,机缘是可以自己创造的。”
“机缘,成就了我,成就了普天之下第一个神明,念卿。”
语尽,风停,树止。
话里话外,不过“机缘”。
魏喧还在卦山时常听小叔说,天机不可道尽,机缘不可强求。哪怕预先设置好了所谓“机缘”,在走向机缘的途中,也会由各种各样的岔路。除非是走一步算一步,否则,机缘是真的只能看天。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魏喧还没死的时候,他一直奉行一套准则——非交易不卜,非人情不卦。占卜,在某种意义上,毕竟能揣测天意,若是被卦山一派妄用,势必会四海不宁,山河动荡,惹来天罚。
于是,“非交易不卜,非人情不卦”就随着魏家血脉代代传承。我卜算,你交钱,是为正常的商品交易。
如若算卦之人一意孤行,在未受委托的情况下擅自占卜;或者他心地纯良,乐意不受一分一厘:作为交易的物品就是自己的寿命。当然,要是卜算结果出现问题,要将钱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不然,也会拿寿命来抵。
综上,卦山的历代门人都比较短命——魏喧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不过出于机缘巧合——又是“机缘”!魏喧辗转化为鬼神,再现于人间。
都已经死过了,那么我随便算算命,应该就不会有损我的阳寿吧?噢不对,我本来就没有阳寿了
“机缘?”魏喧接上念卿先前的话,一手掐诀精巧地卜算。
我的机缘,是什么?
然而,魏喧越算越奇怪,结果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什么也不是?又像是什么都是!这不是以往算不出结果的样子,这是有结果,但是……
“九阴。”
“神命即天命。你想要卜算的天命,变数,就是你自己啊。”
一语点破,自己竟是与天道合一了!
魏喧恍然,同时也一阵冷汗:
与天道合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