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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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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宿命吗?”
陆云卿耳边响起厉澜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幻。
这是一番靛青色的天地,靛色过浓,便染成了黑,一如黑透了的夜空。
他脚下的地面如平静的湖水,随着脚步漾起涟漪,倒映着天空的模样。脚下踩过的地方,都如闪烁的繁星,又在无人时归于平静。
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盯着那些闪动的涟漪看久了,还会觉得有些眩晕,便听到大魔头又说:“是会有一些头晕的。倘若在幻境逗留得太安逸,回到现实会更不适。于修行之人,也会有损道心。”
……
居然还设置了防沉溺系统。
陆云卿愈发看不懂厉澜了,他是他见过最危险同时也最无害、最诡谲同时也最坦荡、最偏执同时也最寡欲的魔。
“不妨抬头看看天上,多少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要追查祟气,这应该就是大魔头的特殊伎俩了。
陆云卿抬头,那是一副瑰丽斑斓的星宿图。二十八星宿逐一在侧,无垠处是数不清的明灭星子,晦暗不定。
大魔头嗓音幽幽地:“那些俯拾皆是的星子,便是红尘中人的命星。”
每天都有无数颗星子熄灭,又有无数颗星子亮起,就有了这副闪烁而盛大的图景。
陆云卿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要溯流穷源,弄清楚厉澜的来因去果,可是一转头,又压下了这个念头,只是随意道:“你说的宿命,指的是这天上星象吗?”
的确是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命由天定。
所有人的命运,其实早在几生几世前,就早被高高在上的天道写定,暗藏在不可言说的星轨当中。
——可星宿有轨,相思无极啊。
陆云卿又听到了那个幻觉中的声音,调子同大魔头的嗓音别无二致。
陆云卿确定是他的幻听,大魔头总不至于自问自答,答得偏又那么古怪。
“信与不信,皆不在我。”陆云卿给了个随心的答案:“人这一生何其短暂,命运之说对于区区凡人,太过庞大了,不如向内求索,一切从心。”
“的确,一定要信的话,我更愿意相信变数。”厉澜轻笑一下:“不过这星宿图上,还是能看出些东西的。”也不枉费当年,我把司命星君吊起来打,抢了这卷星宿图。
“你看这镇子上空,北斗方位,文曲星黯淡得很。”
陆云卿顺着厉澜所指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见文曲星被黑雾缠绕着,几乎看不见行迹。
厉澜声音懒散:“如今是哪朝天子了,功名利禄应何在?”
陆云卿体谅他沉睡得太久:“还是科考,算起来,秋闱放榜也有些日子了。乡试大考,这位文曲星该是榜上有名的,如今却是邪祟缠身。”
厉澜看着那颗命星的晦暗程度,心想,危矣。可他想了想,终究欲言又止:“走吧,我们该去解元府上看看了。”
临走之际,陆云卿忽然发问:“你呢,你的命星是哪一颗?”
厉澜不语,但他的确抬头看了眼星图。
于浩渺无边的星辰中,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陆云卿的命星——皎白如月,清莹澄净。
厉澜看着那颗明亮的命星,面色轻快,就好像他压根没看见,与陆云卿相伴的另外一颗命星,黯淡无光,明灭不定,就像一团晦暗的阴影般笼罩在陆云卿的命星旁边。
那颗最为黯淡的命星,是厉澜。
陆云卿没有得到答案,直到幻境破灭,天光霍然如利刃,撕裂虚空,手腕上的触感重新变得真实,大魔头紧紧攥着他的手,视线仍旧被遮挡,那声音就在他耳边:“仙君一切从心,不必信这些。”
陆云卿挣开厉澜的手,呵,他自己的话,又被添油加醋还了回来。
幻境消失的刹那,那撕裂感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顺着时间与空间,直直压到人的身上,仿佛被撕裂的不止虚实相交的时空,也包括时空中的旅人。
的确就像大魔头说的一样,那滋味并不好受。心境不稳之人,怕是会道心动荡。
倘若不是大魔头刻意收着劲儿,那么幻境杀人,绝非虚妄。
陆云卿眉心微皱,大魔头的声音趁虚而入:“仙君需要缓一缓吗?当闭目凝神,洗心涤虑。”
陆云卿略有不适,没有再追问关于命星的事:“无碍,先去解元府。”
解元府离得不远,就在村子附近的金风镇,村里穷,金风镇上才有学堂,村里的其他学子也都宿在金风镇求学,直到会试大考,方知十年寒窗磨不磨得出精金良玉。
他们二人来到金风镇时,天色已黑。
解元府的位置很好找,坐北朝南,粉墙朱户。
此时解元府大门紧闭,门口高高挂着红灯笼,大门之上贴着囍字楹联,看这彩带和花环的热闹程度,想必是解元娶亲,双喜临门。
一派喜气洋洋……
“不是说解元命星晦暗,邪祟缠身吗?”陆云卿淡淡的:“现如今看起来,明明是吉星高照,好事成双啊。”
厉澜:……
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娶的娘子就是个邪祟。”厉澜眨了眨眼:“这不就应了邪祟缠身?”
陆云卿觉得不无道理,刚要开口,便听到厉澜又说:“那邪祟同他日日缠绵,荒唐无度,耗得他虚如扶病,以至于命星晦暗……”
陆云卿:“……滚。”
厉澜心想,仙君还是这么一本正经,听不得浑话。
当然了,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这么说,于是只好心虚道:“天色已晚,不如我们找个客栈歇息下,顺便打听打听这场喜事,两位新人,各自什么来历?”
秋已深,天气已然转凉,陆云卿的确有些乏了。
恰好远远望去,有一家客栈并未打烊,一楼的食肆正烘着炭火,炙着羊排,间或飘出一些酒香,夹杂着三三两两的说笑声,的确很吸引人。
一转眼,陆云卿和厉澜已经落座其间,一张桌子,两壶酒,三两肉。
这客栈离解元府不远,厉澜佯装好奇,那么一问,店小二便热情得如同倒豆子:“说起这解元府呀……”
……
这座府邸实际上是早些年乡里的富商所建,宅子不仅修得华贵,吃穿用度更是应有尽有。
这位富商生财有道,却无缘科考。此地偏僻,鱼米虽是富庶了一些,文脉远远比不上京师。
偏偏,他平生最仰慕怀才抱德的读书人,他平生最扼腕读书人家贫无以远游。
他见了太多临时搭建的书棚,夜半三更,却有一灯如豆,照着书卷。炉火早就冷了,灯烛映在学子的眼中,抖动不休,却想照亮整个暗室。
于是,富商修建了这座解元府,专门给乡试大考高中解元的寒门学子居住,所图的不过是沾沾喜气,万一将来中了状元,更是好事一桩。
十年寒窗,一朝显贵。
富商人已作古,是喜丧。
这宅子倒是流传下去,勉励着一代又一代寒门学子。
陆云卿听完,也是心生感叹:“无论多么完满的人,一生也总有那么二三憾事啊。自己无法实现的心愿,就去帮助别人实现,看着别人如愿以偿,便也能酬心中志向。他这一生该是个随性而恣意的人。”
“你说的那是圣人。寻常人自己得不到,都恨不得把别人的也毁了,自己没有的,偏偏看着别人招摇过市,只会恨得牙根发痒,哪里会……”厉澜话音未落,手腕就传来剧痛,昆仑藤忽然收紧,“嘶……你干什么?”
陆云卿冷声:“怎么不说了?”
厉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手腕上是阵阵烫痛,可他却不恼,仍是浅淡地笑着:“好好好,仙君说得是。”
……陆云卿被他笑得后背发凉。
不过也是怪了,他跟一个大魔头讲什么道理。难不成还奢望着大魔头改邪归正?
自陆云卿记事以来,师门所传的道理从来都是除魔务尽,人与魔势不两立,生于幽暗污秽之地的邪魔又怎么会通人性呢?
“妒贤嫉能着恒有,人性是最为复杂的,你睡了太久,不曾好好看过这个世界。”陆云卿松了松昆仑藤:“妒与忌实际上辛苦得很,害人害己罢了。”
陆云卿忽然就想到了厉澜命门之上那几颗可怖的骨钉,叹了口气:“若有朝一日你也遇到求而不得之事,我希望你能放过自己,别太执迷。”
厉澜知道,陆云卿不过是在说一些空泛的道理,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况且这一世的陆云卿什么都不记得。
但他就是忍不了,他听不得从陆云卿口中说出“求而不得”,更听不得陆云卿让他“别太执迷”。
厉澜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了下来,他将自己壶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抢过陆云卿的酒喝个干净。
“酒喝完了。”两个酒瓶“叮叮当当”滚到地上,厉澜红了眼眶,咬牙切齿道:“我累了,上去休息。”
离开了昆仑藤先前限制的距离,厉澜的手腕传来剧痛,可他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客房走去,他按住因为烫痛而发抖地手腕,扔下一句:“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