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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甘旨日疏 ...

  •   七月流火【1】,政事堂公衙内。

      月光犹如白练皎洁无暇,花枝在铜缸的水面中映照出稀稀疏疏的倒影,浅浅暗香于风中浮散,天气转凉,原本一切如常的、静静的夜此刻沾染了些许惹人生厌的烦愁。

      堂上五人之间的氛围十分紧张。

      王铎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抱着拳踱来踱去的柳治平,未发一言。

      只听柳治平怒道:“王公,那崔道济一出御史台狱便上劄迁政事堂到中书,说的好听是为了办事便宜,可实际上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给撵出去,他自己好坐上那个位置吗?”

      柳治平带着一脸怒气甩着他那绯袍,随后冷哼一声,坐回了位置上。
      “不管别人如何想,我柳治平绝对不同意这事。”

      他不似王铎那般有才华,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扶摇直上,不惑之年便能坐上中书令的位置。他是倚靠着他河东柳氏的荫庇,加之沉浸长安官场多年,积攒够了名望才坐上了从三品秘书监这个位置。

      后来多亏了王铎在先帝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才得领参知政事之名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之一。
      百般折腾才得来的位置,柳治平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清明兄说的是,这崔知温委实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另一参知政事道。

      “不知伯仁兄可有高见?”一直坐于末首的吏部尚书兼监修国史张应池向王铎开口问道。

      他与王铎是多年交情,自是了解王铎心中成算。

      王铎深深看了张应池一眼,凭心而论,他在尚书省的六部首长中最看重、最欣赏的便是张应池了,张应池与他是同年【2】。

      六部之中,工部尚书阎匀醉心于书画,除去他工部一亩三分田的事,其他一律不管,俨然是个呆子。
      户部尚书许道州是个财迷,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上不得台面成不得大事。

      礼部尚书贺致事事讲求礼法森严,不懂变通,太过迂腐。
      刑部尚书尹崇亮是个同李来济一般的铁面人物,不懂得人情世故。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曾经的旧部,与他王铎不是一条心。

      这里也只有吏部尚书张应池了,当朝大儒,六部之首,爱重发妻,家风甚严,又是监修国史,沉稳持重,隐藏锋芒。

      明明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该与他一样坐于上方,可偏偏坐在了最末位,不惹人注意。
      张应池永远是淡淡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那份沉稳自如。
      也许有,但他王铎没看到过。

      “观棋兄高抬我了,倒称不上是什么高见,只是我觉着崔知温这提议没什么不好的。”王铎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运筹帷幄般拨弄着这场风云。

      “不是,王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赞成此事?”柳治平皱着眉看着王铎。

      王铎看着柳治平冷笑一声,道:“不错。”

      听到王铎这一肯定地答道,柳治平当即生了几分怒气,道:“王伯仁,你失心疯了不成?”

      柳治平便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倒是和李来济一样适合做谏官,不适合做宰执。
      沉不住气。

      若非当初王铎看中了他河东柳氏的家族势力,他才不会让柳治平入政事堂。

      “失心疯?”王铎笑了一声。
      “我看失心疯的应该是你柳清明才对。”

      “王伯仁,你是何意思?”柳治平怒道。

      其他人眼瞧着柳治平脾气上来摆明了要和王铎辩驳一番,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便面面相觑,未出一言。

      “柳清明。”
      “尸位素餐者,无颜站在此地,你听懂了么?”王铎讪笑,而后徐徐地、毫不留情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了柳治平的心上。
      柳治平素来最厌恶别人说他德不配位,何况今日说此话之人是曾经拉他上船的王铎。

      “王铎你!”柳治平指着王铎的鼻子怒道。

      “诸公有所不知,我便来为诸公讲讲。”

      “景明元年,一九品校书郎升任从五品秘书省丞,升迁之快倒是惹人注目,有人上劄至中书省弹劾,被我压了下来,我当是谁这么“慧眼识珠”,竟连一小小的校书郎都能发掘出来。”

      王铎笑着,朝着众人指了指柳治平。
      “没成想,我一看当年卷宗,才知这位慧眼识珠之人,竟是柳公。”

      “若我记得不错,柳公当年便是吏部侍郎。”
      王铎说此话时,丝毫没有避讳有旁人在场,显而易见地揭露这场污糟的交易。

      “当年太皇太后临朝时,诏改秘书省称为兰台【3】,意思便是兰乃花中君子,品行高洁,兰台乃诸君子翰墨集结之地,自是纯净无暇,可偏偏沾上了你柳清明这般污浊之人。”

      “治平是你的名,清明是你的字,你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么?”王铎一席话说的毫不留情。
      “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里再不见人。安敢在这里狺狺狂吠?【4】”王铎说到最后,声音也凌厉了起来。

      “王铎你欺人太甚!”柳治平直指王铎的鼻子,随后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拂袖而去。

      堂内经历了方才的争吵恢复了一片寂静,依稀可闻外面窸窸窣窣的蝉鸣声。
      风起,树枝微微晃动,带动着树叶的哗哗声。

      “诸位,可还有异议?”

      王铎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淡淡道。

      静看云谲波诡,因果错综。
      仿佛有着可翻云覆雨之手。

      “臣等无异议。”

      众人拱手恭敬齐道。

      谁敢有异议?
      在座的又有几个人手底下是干净的?王铎这是摆明了要支持天子,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是王铎必为之事。

      方才柳治平被王铎揭了老底,眼下王铎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意思就是谁敢再反对,那他王铎也不介意再揭老底。

      他们可不是柳治平,自然没那么傻,犯不着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中书令。

      “那便好。”王铎啜了口茶,随即将茶杯稳稳地放于桌案上。
      众人退去,唯独张应池未动身离开。

      王铎带着深意笑看他一眼,道:“怎么?观棋兄,可还有事?”
      “在下只是疑惑,伯仁兄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发难了呢?”

      王铎向来办事有分寸,便是再想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彻底撕破脸还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才问出了口。

      “观棋兄,你知道的,我眼里不容沙子。”王铎面无表情道。

      “裴戎私底下给柳治平送了不少财物,还约为姻亲。”
      “据我所知,柳治平没推辞,二人甚至商议,拉我下水,换柳治平做这个中书令。”

      就柳治平那个德行,中书令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当初他抬举柳治平做宰执,他不回报也就罢了,没想到二人还合谋妄图取他而代之,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片刻也容忍不了。

      一边借他中书令之名狐假虎威,拉拢朝廷官员,一边与别人联合算计他。
      柳治平他势必容不下了,借此也敲打敲打那些有异心之人。

      他们那点隐秘,全在他王铎手中。
      一个也跑不了。
      想给他王铎下什么绊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倒是让王铎没想到的是,张应池竟一改作风,头一回涉水。
      他向来如他的字一样,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5】,看而不言。

      仿佛世外看客一样,从不牵涉其中,不沾污垢而去。

      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也止于私交,从不干涉朝政党争。
      王铎知道,张应池有自己的一番傲骨。他欣赏张应池的傲骨,所以也不强迫他站在自己的船上。

      “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什么书?”江式微问道。

      漱阳起身施礼,定定答道:“妾听守宫门的小内臣说吏部张尚书作了本《贤女传》,将殿下列在了首卷呢。”

      “贤女传?”

      江式微不解,凭心而论,她方嫁入大明宫不久,并未做什么能让人堪堪称道之事,列为《贤女传》首卷,摆明了这是作书之人在奉承讨好当今皇后。

      “你说作书之人是吏部的张尚书?”江式微问道。
      “是啊。”漱阳答道。

      江式微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张应池,张观棋?”
      “正是那位张尚书。”漱阳肯定答道。

      江式微这一月来,也并未闲着,算是将三省六部有些头脸的官员名字都记了下来,连同家中妻室江式微也是熟稔于心。

      只是,这张应池在她印象中是有名的大儒,颇具文人风骨,并非是谄媚之人。

      “这恰恰说明啊,是咱们殿下贤名远播,就连那位刚正不阿的张尚书都为殿下作传了呢。”
      穿着浅黄衫子,竖着圆髻的内人也捧场微笑着道。

      江式微并未再作声,只立在原地思忖着。

      忽而闻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怎么站着发呆?”
      含着淡淡轻笑,一如春光依旧,暖入人心。

      江式微闻声转过身来,果真见齐珩着素白色常服站在她的身后,江式微站定后款款施礼,众人也随之起身施礼。

      “没什么,方才听了些趣事。”江式微道。

      齐珩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内人退下。
      随后收了衣摆半靠在了软榻上,目光注视着她,样子极为随意。

      江式微看着他这随意的样子,倏然间绽开一笑,若说齐珩刚开始还估计着身份体面,想着在她面前装一装沉稳样子,现在怕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瞧现在这样子,俨然是个风流少年。

      “你笑什么?”齐珩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惑然,不禁问道。

      “我笑的是,明之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么?”江式微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齐珩侧首凝视着她,良久,低声笑了笑,似是自嘲:
      “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你面前装什么。”

      江式微但笑不语,齐珩一直看着她,也未再说些什么。

      自江式微与齐珩大婚这一月以来,齐珩面上是夜夜留宿立政殿,外人皆道“陛下对皇后疼爱有加。”就连身边的内人每次看江式微都略带暧昧之色。

      但江式微知道,她与齐珩不过是面上装的恩爱,以应付朝野内外,实则两人夜里也一直现下这样,话头来了说两句,没话时江式微便在一旁看书,而齐珩就静静地看着她,到了安寝时二人便分榻而眠。

      这似乎已成为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衣衫。”齐珩看着她,淡淡道。
      “嗯?”江式微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挺娴静的。”齐珩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

      “明之是在夸我么?”江式微浅笑道。

      她浅笑的样子就这般落入了齐珩的眼中,像溶溶月光下,立政殿里半开着的窗旁放着的那盆山茶花,荼白洁净。
      似玉。

      齐珩低头笑了笑,说了句:“是。”

      “明之今日不也换了素白袍么?”

      齐珩道:“一直是高翁来负责我的衣物,他拿什么我便穿什么,我也没太过注意这事。”
      江式微持杯的手一顿。

      齐珩成婚前衣物由高季负责,这无可指摘。但成婚后理应是由她、这个齐珩名义上的妻子来负责。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妻子做得不合格么?

      江式微无语,又打量着齐珩今日的衣着。

      素白色常服上用金线绣了松竹纹案,显得整个人清冷又矜贵。
      但总觉得少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肆意。

      “白色很好看,若是绯色,更佳。”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齐珩为他描眉时穿的正是绯袍。

      “绯色...你喜欢绯色么?”齐珩沉默片刻,问道。

      江式微应了一声:“有些喜欢。”

      齐珩低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图卷,是方才江式微细细品赏过的。他双手放在卷轴的两侧,道:“这是?”

      “《墨萱图》。”

      江式微一边说着,一边窥着齐珩的神色。
      她想知道,齐珩会有怎样的反应。

      齐珩攥着卷轴的手骤然发紧,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似有悲痛。

      他眼底落寞,哑声笑了:“怎么偏拿了这幅画出来?”
      他抬首直视江式微。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想送给顾姨的。”
      江式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道。

      “锦书,你一直都很聪明。”齐珩道。
      江式微未答。

      “夜深了,你早些歇了吧,朕今日不宿在这里了。”齐珩拂袖而去。

      江式微并未施礼,只默默坐在原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污糟事。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心中不免泛起了酸,她是试出来了齐珩的态度,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欢喜。

      良久,她收起了卷轴,放入柜中锁了起来。
      想想便觉得还是算了罢。

      她不该刺他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甘旨日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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