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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心结可解 ...

  •   傅鹤坐在福邸院子里,捧着个小手炉在那逗鸟。

      鸟是楼观送的,怕傅鹤病中无聊,拿来给他消磨时间。

      “喳喳!”那鸟很是活泼,叫得个脆声。

      身前的小石桌披着竹叶刺绣的锦布,蓟翎紧挨着人趴着小憩,他连续熬了半月,确实累狠了,又不想离开傅鹤半步,就粘着人。

      这会儿似乎被鸟过度活跃的鸣唱打扰到,蓟翎不满地砸吧嘴,傅鹤刚一低头就瞧见了。他笑着抽出一只手轻拍着人,安抚来得甚是受用,蓟翎舒服地哼唧两声,闭着眼往傅鹤身上拱,活像个懒趴趴的大狸子。

      “来得不巧。”

      向小山嘴上说着叨扰,人却径直走上前。

      “姜逊的状况好了许多,今儿是最后一天治疗,近两天便可活动,你可要去?”

      “去。”傅鹤道,他扶着石桌起身,蓟翎跟着“蹭”地站起来,把肩膀递过去,连忙从石桌那里抢回地位。

      向小山瞥了几眼,退至院门等候。

      傅鹤昏迷了半月,便有半月未曾回半里小苑。傅明月知道她师父重视内室那人,倒也照顾得细致,唯恐师父病中分神。

      半里小苑近来只有傅明月、向小山两人进出,姜逊已经能从脚步声中分辨,但他从不与人讲话。

      这回儿听见似乎是来了几个人,姜逊不由得坐直身子,双手攥紧被角,神情极为紧张。

      “你觉得怎么样?”

      有人走到床前低声问他,语气轻柔得宛若一汪晕开的春水。

      是那个人,救自己的那个人。

      他稍安下的心不到片刻骤然再次紧张起来,甚至夹带上几分慌乱。

      这人的声音怎么……怎么那么像……

      姜逊被救时,身心的痛楚几乎将他吞噬,虽觉得这人声音极为熟悉,但他当时神志不甚清明,误以为日夜念着那人出现了幻听。

      可是,今日,他听得极为清楚……

      他不由得向里缩了缩身子,欲将脸上的恐惧藏起来。

      傅鹤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也知道他二人今儿势必是要见上一见。但此时还需稳住姜逊,最后一次治疗,他怕出现什么差错。

      思及至此,傅鹤便不再说话,退到一旁。

      “躺下。”

      向小山一如既往,命令般地道。

      抖着手探到枕头,姜逊依言躺下。不到半刻钟,向小山便将针袋放回袖中,转头看向傅鹤:“没事了,”尔后又对姜逊道,“自己拆吧。”

      然而床上的人此时像是睡着了,半分不动。

      傅鹤见状叹了口气,他扶着蓟翎的手站起来,缓慢地行至床前,坐到边上。

      他底子差,这次又大伤元气,折腾这么会儿,坐着已是勉强,语气却尽显耐心:“别睡了,承谦。”傅鹤低声唤着人,抬手将那白条拆开。

      姜逊紧闭双眸,眼皮抖得像海浪。

      “承谦,你看看我。”傅鹤尽量放缓语气。

      眼睛睁开的瞬间,泪水顺着脸颊滑入枕中。

      “小鹤……”

      “嗯,是我。”

      “你没死?”

      “嗯。”

      “挺好的……”

      姜逊的声音暗哑,但好歹可以正常发声,语句虽不甚清楚,不过总算能让人听得明白。

      只是,二人你来我往两句半便没了话。

      “承谦,想回傅家吗?”

      当年,聚才大会后,姜逊跟着去了李家,只待不到半年就退了出来。因为没被李家收入正式弟子,离开时的惩罚松了些,但也实实在在挨了五十家鞭。领罚后的姜逊一刻不停地赶往傅家,见着傅冼之时,来不及开口人便晕了。后背的鞭伤未经过处理,流血发炎差点没命。

      那之后,他就在傅家住了下来。傅冼之刚重建傅家不久,忙得时常不吃不睡,身体消耗巨大多次晕厥。姜逊来了后帮其分担一二,外界顿生流言蜚语,皆道姜逊有窃取傅冼之成果的嫌疑,然而傅冼之却对姜逊毫无忌惮之心。

      只是不到半年,姜逊便离开了。

      他受不了每月的初七,他受不了傅冼之戮午发作。

      离开傅家后,机缘巧合之下姜逊再遇大兴城少时玩伴,那人如今继承家钵成为一方富商,知晓姜逊在聚才大会拨得头名,甚是欣赏,遂带回家中以当炫耀。姜逊只以为这富商念旧情,心中欢喜,他虽不算俊美,但偏偏生了双杏眼,乍瞧上去倒有几分勾人,那富商常与他把酒言欢,不料时间一长姜逊竟被当成狐媚子,招来那富商各房太太的妒忌,不到半月便被联合设计下毒伤了眼睛和心脉。

      本就无甚光环的聚才大会头名,不过是那富商请回来的吉祥物,这般下来觉得没了用处,那富商便对其不理不睬,下人也不再按时为其准备吃食,他往往连续几日都吃不饱一顿。心性高傲的姜逊不堪受辱,索性独自离去,自此落魄街头,靠乞讨为生,直到那日被当街毒打,才为傅鹤所救。

      再听他提傅家,姜逊心中一动,惨淡道:“我还能去哪儿?”

      他是怕的,怕了数日吃不上一口饭的生活,怕了被拳打脚踢的狼狈,更怕在看不见的地方,别人对他的嘲讽。

      可是,他也怕看见傅冼之戮午发作。他若是这番回了傅家,那便会再次见到傅冼之因为戮午而疼痛难耐的场景,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次逃走。逃了,便无处可去,便将重归暗无天日的生活。姜逊突然用双手掩住面颊,肩膀颤抖得无以复加。

      傅鹤左手抵唇轻咳两声:“晚上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明儿带你去个地方。”

      他一直断断续续发着低烧,从姜逊那回来更是浑身散了架,脸白比得过新刷的墙皮。蓟翎陪他吃了晚饭,扶着人躺下,趴在床边就要睡。

      傅鹤见了笑得眉眼弯弯:“你守着我,都没去鸿鹄号作训吗?”

      “不去了,反正进不去各大家门第。”蓟翎哼哼两声,拉过傅鹤的手放在脸颊蹭,迷糊糊道。

      “嗯?”见他不讲明缘由,傅冼之主动问,“怎么就确定进不去了?”

      “我排名很烂,傅家收我?”

      “不收的,”傅鹤轻笑道,“傅家不收,我收你,”他掌握了自己手掌的主动权,轻轻揉着蓟翎柔软的头发,“可好?”

      “求之不得。”

      翌日,傅鹤起得很早。

      半里小苑,姜逊已是穿戴整齐。

      “知乐,你送承谦回去。”

      姜逊闻言神色不禁暗淡起来,他嘴唇颤抖,犹豫着还是开口问:“你不一起吗?”

      “我不去了。”傅鹤的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他没再多说,同蓟翎送姜逊到清竹林外,便停在了原地。

      姜逊攥紧拳头,满面凄凉。他微仰头看了眼天边,尔后费力地维持住向前看的姿势,没再回头。

      马车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日上午方才停下。

      “姜公子,到了。”

      这一路来,姜逊心中隐约已有猜测,只是离得越近他越不敢想。手攥了又攥,姜逊终于哆嗦地撩开帘子。

      大大的“姜”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扶着车沿,几欲栽倒到车下,眼眶红得堪比门前的红漆。

      那是他的家,十几年前被大火烧得只剩下树根的家。

      姜逊踉跄地下了马车,他步子极慢,像一个重病在身步履蹒跚的老人,仿佛翻过千重山,越过百丈浪,才走到大宅前。

      院中,打扮似小厮的人在清扫灰尘。那小厮听见响动,回头正对上姜逊的眼睛。

      “少……少爷?”

      小厮惊喜叫道,立即扔了扫帚,跟头把式地奔到姜逊面前:“少爷,您回来了!”

      这是……竟是自己的书童!

      姜逊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又见小厮已是满面泪水,他情不自禁地也落下泪来。

      “你怎么,怎么……”

      “我逃出后遇见贩子被卖作奴,”小厮想到伤心处,不觉泪如泉涌,“后来,后来那小丐……啊呸!”

      小厮说着扇了自己一巴掌,连忙改口:“后来傅法尊赎了我,又重建了咱们姜家的宅子,”他抹了眼泪兴奋地指指这又指指那,“少爷你看!都是仿着先前建的!”

      “傅法尊还说,还说……”

      “他说什么?”

      姜逊一把抓住小厮的双肩,他方才心神激荡得几乎站不住,这会儿力道却大得仿佛要将人撕碎。小厮疼得五官扭曲却不敢说自家少爷,只得忍痛继续道:“他说让我在这等少爷,还说少爷你一定会回来的。”

      “傅冼之……”

      连退数步,姜逊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见过的。

      当年,傅冼之离开聚才堂便带着傅迟与秦韵重建了傅家。

      傅家被外界称作“童子军”,门内弟子几乎都是流浪儿。

      傅家穷,要养孩子的。

      看似最是讲究,又矫情非常的傅法尊,这么多年也只有两套看得像样的衣裳。他从不挑食,从不浪费,累得吃不下就干脆不吃,也不会浪费一颗大米饭粒。

      后来,傅冼之修为大增,一跃成为法尊,几乎无人能敌,傅家也因此重回“大家”地位,一时炙手可热,门庭若市。

      眼前宅中的一草一木皆是仿照原样重造,姜宅放在如今的大兴城虽已经算不上大宅大院,但也不是一般人家住得上的。

      重修一座宅子得花多少钱?姜逊心中自是有数,只是不知道那人因此遭了多少罪。

      傅知乐靠在门沿一会儿描着门上的纹路,一会儿又看看天,显得有些焦躁。师父吩咐等姜逊情绪稳定后,再把东西交过去,可他瞧着这姜逊口中不停念叨着师父的名字,不曾稳下半分,倒像是疯了。

      他哪里想到姜逊百转千回间忆起那般多的前尘往事。

      少年百无聊赖地敲着门沿,时不时扫过去几眼。见姜逊似乎长舒了口气,傅知乐便大踏步走到人前,虽是内心百般不耐却十分礼貌道:“姜公子,这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说是给你的回信。”

      吾友承谦展信悦:

      抱歉好久才给你回信。

      承谦,好多年了。

      你可愿解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结?你可愿……让我帮你解开?

      若愿,傅冼之乐意与姜承谦重新认识。你是姜家公子,我依旧是那个小乞丐,你说过的大兴城最好的酒,小丐还等着喝。

      若不愿,当做从未相遇也好,或是记恨我也罢。

      请你记住我的错,让我一人承担,好好对自己。

      若有不甘,随时可以寻上傅家,定无拦阻。无论灵骨还是源丹,傅冼之任你千刀万剐,绝不抵挡。

      若是……承谦,你若是不想看我痛,就权当我未曾中那戮午,不疼的。承谦,真的已经不疼了,也请你不要再因此折磨自己。抱歉,我暗自揣摩了你的心思,若是你未曾……未曾疼我半分,且当我自作多情,说了几句废话,让你看了笑话。

      对不起,我攒了很久的力气,也未攒出在你面前亲口说出这些话的勇气。

      对不起,希望你非我这般怯懦,无论如何选择,莫要委屈你自己。

      承谦,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认识了官口巷乞讨的小丐。

      “小鹤……”

      姜逊念着落款的名字,努力扯出一抹笑,眼泪就滑进了嘴里,又苦又涩,但又咂摸出一丝暖意。这人将他心中的弯弯道道全都讲出,又个个打通。姜逊再抬头时已是泪湿满襟,他深吸口气,道:“告诉你师父,我会好好活着,我等着明年这院里的桃花开,邀他来喝酒。”

      傅知乐拱手告辞,却将马车留给了姜逊。

      少年闪进姜宅侧墙边的巷子,那里停着另一辆马车。他撩开帘子低语几句,坐回马车前,朝着浮云镇的方向赶回。

      马车内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声,傅鹤整个人卸了力瘫软在蓟翎的怀里,捂住嘴闷咳。

      姜逊与傅知乐出发后,他便同蓟翎紧随其后,他想亲眼见见重建的姜宅,也想同这个好友正式道个别。

      这会儿听见傅知乐传回来的话,情绪如翻江倒海搅乱五脏六腑,一时咳嗽得竟停不下来。

      “何苦折腾自己?”蓟翎拥着人,语气两分抱怨八分心疼,手下是十足的轻柔,眼中满满当当的怜爱。

      傅鹤顺势握着蓟翎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这里有个结,方才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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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结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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