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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尘软故乡随烟去 冷山青明月溅如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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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玉走出几里地,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觉得哪里长得都一样,山的脊背起伏像一道浪。他练功几年,却不练什么辟谷大法,眼见着晚日往山间一掉,天色复沉下去,只道胃里饥饿如烧灼。春风料峭,寒气入林,吹得人两眼迷离,不多时明月已高挂了。
远处好像隐隐有人的声音,又有柴火饭香,霍玉摸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座道观,牌匾古旧积灰,上书清风观;笔迹却粗拙,不见什么清风的意思。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拍了拍衣褶里夹的树叶尘土,正欲探问,有人气息近了,一只手突然横到他面前。
霍玉顺着那手望去,身侧站着个年青人。他一身道士打扮,说话时总是带笑,露出白白的半痕牙齿。
“天色不早,兄台在此处是做什么?”
霍玉以为来者不善,按住了耳朵剑柄,反唇相讥道:“荒山野岭,你又在此处做什么?”
“什么荒山野岭,你倒好没礼貌。”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天,指指道观灰暗的牌匾,又指指自己,“你看,明月、清风、我。”
清风观里没有什么祸首,只有一群道姑,为首的叫观逸,俗名姓周,在山脚下捡回来个弃婴,起了个贱名叫做周小。
周小被女人们养得女里女气,行事很有点诡谲,却实在算是良民一个。霍玉同他住一间屋,胡乱铺了条霉湿的褥子,便坐在地上和他说话。如何世事倒错,如何背井离乡,如何山路艰险、贼匪横行,有些话他已憋了太久。周小捧着个白瓷盏子气定神闲地喝茶,听他说完了,才道:“我当是什么,原来你是去京城打秋风的,不如你叫霍秋风好了。”
霍玉咬牙道,你好贱的嘴!
火烛跳动了一下,一明一灭,周小将多余的芯子剪了。霍玉顿了顿,又说起霍渠,堂兄在京中仕途畅达,结交名士贵胄,风光无两,前些日子专程却写了一封家信来给他取字。只是取字是一回事,养个闲人是另一回事。霍玉要了纸笔来写给周小看,美瑕美瑕,我爹说美玉无瑕,是个好字么?
周小定睛看了两眼,抚掌大笑起来:“你爹俗不可耐!美玉有瑕便不是美玉了么?瑕即为美,是为美瑕也。你堂兄对你有几分真情不假,这秋风怕是要被你打着了!”
他说话老气横秋又高高在上,这样的人先前霍玉见过一个,便是冰雪聪明的柳青。而他这二十年问了柳青无数个问题,有一个是她所不曾回答。想到这里霍玉的心沉了片刻。
“周小,你过来。”
周小说干嘛?霍玉指指自己的耳朵。
“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霍玉手心捏得出汗。周小摸了摸他的痣,不像是假的。他神色微变,却不发一语,直到霍玉等得急了,才慢悠悠道:“红的看不出,黑的倒是有名堂。”
霍玉呼吸都滞阻了。“什么名堂?”
“便是你名中‘玉’字的一点,我同你把这痣去了,你以后改叫霍王吧。”
呆坐良久,霍玉劈手将周小的茶一夺,尽数泼到他头上:“你才是王八!”有些水珠沿着侧颊滚了一阵,有些悬在鼻尖上,周小低头看去,他的衣领深浅斑驳,倒也不生气,以为满面都是清香,便开怀大笑起来。
清风观里没有什么男人的打扮,霍玉拿旧道袍换了身上尘土飞扬的一套衣裳,与周小坐在一起,是两个灰扑扑的年青道士。常尔雅走后的几年来,霍玉练功练得几近魔怔,足月闭门不出,除了偶尔同柳青讲些话,便不曾与同龄少年有什么接触;上次有人听他牢骚,已是遥遥不可追忆。夜到深处,月光浓酽如酒,霍玉被照得醉了,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周小起先还拿他打趣,渐渐地不怎么开口,最后索性吹了灯烛,月色将两人影子一剪,宛如两块静坐的石头。
“后来的县令姓秦,此事你已讲了三遍。”周小率先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今日便聊到这里,你去歇息吧。”
周小脱了外袍,卷起被子,两眼一闭,很快就在榻上睡去;霍玉一天奔波辛苦,此时却清明得可恨,地板冷硬,万籁无声,他发着抖,居然感到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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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炊的道姑一出屋门,发现厢房顶上有个人负剑而立,长身如玉,在熹微的晨光中仙气飘飘,似道意无边。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真身显灵,又定睛再看,原来是昨日住下的霍公子。霍玉让她噤声,只管做自己的事去,转头一望,群山仍是那个样子,林涛兀自地翻滚,冷绿逼人。家乡是不见山的。
不多时周小也从房里出来,在底下抬头盯着他。两人本是一般高,而霍玉此刻看他,像看个娃娃,头大身小,便忍俊不禁,咧嘴笑了。
周小问:“起这么早做什么?”
霍玉答:“睡不着。”
周小又问:“你有什么事想说么?”
霍玉本没有什么事要说,却觉得若是失眠也没个理由,像伤春悲秋无病呻吟。他侧头想了想,只能想到一件事,其奇诡凡人所不能参透,便道,我听说这世上有一本无字书,往上写什么就变什么,求学典得学典,求药方得药方,求长生不老术得长生不老术。
一阵风刮过,卷得他衣角翻飞,耳朵剑微鸣,卷得周小目光沉沉,笑容也遥远莫测。
“若真如此,”周小说,“那我倒要问你,黑字好写,却无计可消除。变了学典、药方、长生不老术的无字书,还是无字书么?若我有此书,一定不敢妄动,只有知道了自己最想要什么,才会往上写字。这般如此,我又要问,人人心中有计较,人人不知最想要什么,人人不写字,又怎么知道求学典得学典,求药方得药方,求长生不老术得长生不老术?”
霍玉未设想听到这样的答案,只觉得周小的话音如雷,轰得他头脑空白一阵。
“你是说,这无字书是空穴来风?”
周小耸耸肩:“我可不曾说过。”
霍玉踩在檐角上一跃而下,带起一股急气,势如破竹;落到地上时却只用足尖一点,尘土飞起几粒而已。这一式叫劈,你觉得如何?周小笑道:“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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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吃几日道观的青菜白粥,霍玉只道嘴里淡出了鸟,怪不得周小人这么瘦,还尖酸刻薄。
他决意告辞,观逸道姑答应让周小领他下山。霍玉谢过了她这些天的照顾,腿一迈,便跨出了观门。此时天色尚早,清风观的牌匾不比来时光鲜,却也不比来时陈旧,山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
周小轻装简行,给霍玉指点沿路的风景:此处是牛尾巴山,东边是牛背山,再东边是牛角山。这样起名的山神州遍地都是,然,叫清风观的道观也遍地都是。有一年大旱,牛角山上涌上来一大批农民,后来就变成了贼匪,贼匪又生了匪儿匪女。牛角帮作风虽狠辣,病了死了也要请道士来做法事,周小同他们打过两次交道,为首的那个男人已然很老,一手硬硬的粗茧,不是杀人的茧,却是做活的茧。
霍玉一反常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难道恶人命苦便不是恶人了么?周小瞥了他一眼,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走了两个时辰,眼前开阔起来,一条小溪在谷地里穿行,远远地有浣衣女的歌声。前面便是几个小村庄,距离村子二里地就有官道驿站,车马不停,可以搭他上京城。周小同他说好,只要送霍玉到了村里,他便折返山中。
只是霍玉全部身家都丢在了马车里,囊中羞涩得很,只留了一小把碎银。周小比起他更是来去空空,自然也没钱借给他;再说他也受不起什么恩情了。可惜他没认真读过几日书,要赚钱也只能干些卖力气的活,不知村里人爱看舞剑否?正胡思乱想,村门已渐渐近了,一株枝叶通天的老槐树静立着。
这就到了分别的时刻,饶是周小伶牙俐齿,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霍玉垂着头,把衣角揉皱又松开,他们都清楚这一别多半是不会再相见了。
“此去山高路远,我为你算一卦吧。”周小道,从袖管里取出竹签和铜板,盘腿坐在地上。然他正要起手,听得噔噔咚咚一阵脚步声,几个半大小子冲出村口,一见周小如见了鬼一般,急忙跪伏下来:“周道长料事如神!未等我们去请,便已经到了!”
周小呛了一下,无奈收起了行当,起身拱手道:“诸位且说,要请清风观所为何事?”
“近日村人常有中邪之相,祟气入体,村长实在是无计可施了。”领头的说,转眼看到霍玉也一身道袍,身佩长剑,又好奇又敬慕,“这位是清风观新收的弟子么?”
周小停了一瞬,旋即神色如常:“正是,他是观逸姑姑上月收来的小师弟。”
几个少年不疑有他,调转了方向给二人带路,口中叫着周道长来了。周小回头看了看霍玉,似笑非笑道:“跟上吧,霍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