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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死生尚有道 仙书气绝却无文 ...

  •   霍渠做京官三年来第一次归家,便是赶父亲的丧事。然而新皇嗜才如命,十分爱惜他武略文韬,免了他的守孝,只准他两个月的假,令之速去速来,速去速来。

      江东又发大水,车马迟滞。纵使霍渠日夜兼程,等他两脚踏进家门,也只徒然地迸溅了一身的潮气;七月尸身停放极招蚊蝇,霍老爷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此人老来得一独子,西去时年过古稀,乡人说是喜丧,敲锣打鼓大摆了几天的白事。亲眷脸上看不见什么悲恸,热风无所征兆地从那些淡黄的脸上吹过,第一只蝉从雨中苏生,鸣叫比人声凄切得多。

      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活不了了。死是这样干脆的公平的一件事。霍渠给牌位上了香,拜了三拜,感觉背上黏着两道纯白的眼光,宗祠外有个小孩盯着他。

      堂兄,这小孩说,我娘让我叫你节哀顺变。

      他离家三年,霍玉长了三岁,看起来仍比同龄人高瘦一些,像只小猴儿。霍渠同他在院里坐下,问他几岁了?霍玉说十二虚岁。他们又沉默不语,霍玉把脚下的石子踢得很远。石子跳了两跳,虚浮在泥上。

      更年少时兄弟两个还有些话讲,霍玉不知从哪里听来野到没了边的野史,认定皇帝都爱微服私访,在街上走的男人都疑心是天子乔装出巡。他伸出手指往某人背后一指:“堂兄,那个会不会是……”霍渠便捂住他的嘴,以为是杀头的死罪。

      偶尔遇到一秀才,对霍渠作揖道:有源兄,久仰!霍有源下笔如有神,在县里实在传为一段佳话。霍玉又戳戳他,有缘是什么?遇见便是有缘,那我和堂兄恐怕是最有缘的了。

      彼时霍玉想要一个像“有源”一般玄妙的表字,霍渠答应得毫不犹疑。这是霍玉及冠才要付之行动的事,而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堂弟不爱念书,也无心功名,那便不念书也无功名。两个端方大字在他眼前逐渐地走笔,然太早了,霍玉的五官还紧巴巴地攒在脸中间,丑得有点局促,笑起来又牙齿漏风;他还要独自琢磨好多年。

      此刻他面对霍玉,那两个字在他齿间滑了一圈,终于还是静寂无声。霍玉看着霍渠,眨眨眼睛,很可怜他似的,抛了个问题给他:“堂兄,京城是不是十分有意思?”

      “九分有意思,一分没意思。”霍渠便说,“吃喝玩乐有些意思,人没意思。”

      “长耳朵说,上上月天子诞辰,放了千万盏河灯,他在乡外塘河还拾到一个,不过只剩一片破布了。”

      霍渠哈哈大笑起来。“那他便是诳你。圣上节约,勒令百官不得铺张,河灯统共放了三百盏。”他突然收住话头,换了个低缓的声调,霍玉紧盯着他的开合的嘴唇,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预感,像蚂蚁刺在骨头上,只觉得马上从里面要吐出他生平听过最奇诡最勾人的天机。

      西北深山里贡上生辰贺礼;究竟是谁送的,不晓得。霍渠说,用古木匣子盛着,叫待字书。待字书,便是等人写字的书。

      霍玉大失所望:“等人写字叫什么书?”

      “宫人传说,在待字书上写上礼记二字,它便变为礼记;写上治痢疾,它便变为药方;写上长生不老,它便教你长生不老。”

      那,霍玉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假使复生呢?

      “我不过是道听途说。”霍渠笑道,“堂弟,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

      霍玉长到十六岁时已经很挺拔,眉目标致,不再像小猴了。他爹骂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白吃这么些饭,四书五经却背不得几篇;而人各有志,背不得就是背不得,人人都去当官,这九州又怎么得了?他在家里翻到一本旧剑谱,书页被虫蚀了几个大洞,示范画上的小人也丑得如惊雷劈了眼睛,却实在是剑谱不假。最近霍玉捡了根树枝时常揣在袖子里,私塾一下课就在空地来回地演练,则翻来覆去不过一招半式,他却以为此书旧得很有味道,要不男儿如何流浪江湖呢!

      长耳朵,长耳朵,我同你讲。霍玉收拾好了纸笔就去叨扰同窗,“昨日柳青来看我练剑了。”

      长耳朵本名常尔雅,天生有点耳背,从小就被霍玉按上了这个诨名。他侧头先听,然后思索了一下:“你练什么剑?”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嘲笑道,“柳青做什么不好,非要看你练剑?你那根破树枝舞得比跳神还不如。”

      柳青想我了呗。霍玉笑说,眉头却皱起些,“可惜及笄后她便不怎么同我们玩了。”

      “柳青唐突病了一场,又已经是大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她看你老是无事献殷勤,该躲着你走了。”常尔雅猛一拍上霍玉的肩,腔势滑腻得有点肉麻。霍玉令他滚。

      前些天霍玉和柳青在她家见了一面。进门时他撞见燕归来,檐下搭了一只漆黑的窝,以为是喜事。本朝风俗虽不如以前,他同柳青讲话时也须大人监督,柳青穿着件鹅黄小袄,神色恹恹,面颊是苍白的。霍玉拜访,一来是探病,二来是要请她看他的耳后,谁知他话音刚落,那在一旁的奶娘便连声大咳起来。柳青眼睛古怪地一挤,几乎挤出两个菱形,眉尾也耷拉着,好像吃了什么苦药。

      “我又不是郎中,请我看有什么用?”她冷飕飕道。

      霍玉想了又想,将鬓角的碎头发捋了又捋,无计可施地告辞。路过喜燕的巢,雏鸟的叫声嘈杂,他想怎么他自己还没捞到个表字,柳青却已经成了大人了?小时柳青和他和长耳朵一道摸鱼翻墙,像个野小子,及笄以后反倒病得神魂颠倒。一出院子,春光融融,花香熏得人欲醉非醉。霍玉只觉得脑中电光闪过,回头对着门内叫道:“柳青妹妹,你思凡了!”听得茶盏碎在地上,柳青怒气冲冲的一声,“滚!”

      常尔雅听说这事,先是八卦,思谁的凡?然后揪起霍玉的衣领子,他比霍玉矮上一点,没甚威胁,霍玉笑嘻嘻地看着他。

      “怎么你单单让柳青看耳朵,却不给我看?”

      “给你看又有什么用,柳青博古通今,你读了什么鸟书也不明白。”

      常尔雅没听清楚,又叫他说一遍,才知道是在骂他。他绕到后面去看霍玉的耳朵,霍玉此时也不躲不藏,大大方方地把头发拨开让他看。怎么样,是不是有七颗红痣?像不像北斗七星?

      “是有七颗红的。”常尔雅数了又数,“但还有一颗黑的。”

      怎么会有一颗黑的?霍玉面不改色道,定然是脏东西。听了这话常尔雅便拿指甲去抠,刮出了两道红红的印子,才说,不是脏东西。

      他们玩在一起好些年,从来不曾有人知道霍玉耳后居然有这么多痣,像针脚一样密,红的红黑的黑,像流了血结了疤。霍玉说是前两天臭美,照着镜子才发现的,简直不晓得是天生就有,还是一夜之间长了出来。

      “你不去问你娘,却问柳青?”常尔雅奇道。

      “我娘只会叫我闭嘴,把我搪塞过去。”霍玉说,“而柳青兴许知道这是不是什么纹样。”

      常尔雅眯起眼睛,春色烂漫,日头高挂,只一瞬间他感觉霍玉的小命在云端飘,渺远如人世之外。霍玉耐心地等他说话,他们俩之间少有安静的时刻。

      “那你是希望它是,还是不是?”

      常尔雅曾问过霍玉怎么突然练剑,以为他少年气性,终于放弃了科举,要做名震天下的侠客。霍玉听后大笑,不想读书罢了,你当能做官的人少,能做侠客的人便多么?!那时他的神情同此刻没甚两样。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霍玉揽过常尔雅的肩膀,给他指天上一只忽近忽远的纸鸢,“长耳朵,我就像它,飞到哪里算哪里。”

      总算常尔雅放下心来,和他玩笑说:“好歹你没去做呆子。同你讲,昨日我在家门口见到一一个老呆子,卖什么‘呆子书’,说是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我还怕今日已见不着你,跑去当了呆子的关门弟子。”

      他们两个打闹了一阵,又上街去买了些糕点送与柳青吃,那凶神恶煞的奶娘对常尔雅客气得多,恐怕因为他爹是个县官。

      回到家中霍玉犹豫了再三,也没问他娘那些痣的事。不明不白也未尝不好,待他晚上进了屋,实在不愿温习一点功课,便脱了鞋袜早早上榻歇息。有心事的人怎么也睡不着,霍玉觉得自己有点长大的意味了。他想到自己的痣,想到柳青的新袄,想到马上又是清明,紧接着想到长耳朵说的呆子和呆子书,霍渠的脸在他眼前迅疾地一闪,呆子书,他猛地坐起来。

      他睡前忘了关窗子,惨淡的月光泼得屋内鬼影幢幢。东风白白地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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