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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金错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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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劳累又受惊的缘故,那两个孩子哭着哭着,便犯了困自觉爬上床榻。宋鸣玉早已止了泪,缓缓展开那张纸条。
“这几日我反复思忖,为何自你之后,再无像样死士。如今的确是明白了,一个人,只有了无牵挂,才能所向披靡。将功补过,阿玉。”
暗红灯笼不时拍打雕甍,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宋鸣玉目光缥缈,指腹靠近烛焰掐灭。触及焰火时的灼痛很快消散,宋鸣玉拉开抽屉取出银白面具戴上。宋鸣玉许久没有回到这里,方镜上也蒙了一层灰。宋鸣玉端详着镜中人,银白的面具遮住了所有五官,干枯的发丝看起来像荒地的树枝。那层灰显得她身形朦胧,宋鸣玉前跨一步,将门轻轻合上。
她总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但眼下怎么也想不起来。走出门时,原本给予谢淮安的伞仍风雨不动立在门口。宋鸣玉撑开圆月似的伞,伞上鸢画栩栩如生。
她已许久没用那把刀,陆嘉羡赐予她时,她双手持刀,刀长自肩向膝,刀身暗红,柄处刻有赤霄二字。
“为何此刀要叫金错刀?”
“多少名家将士渴求那契币,因而,你要让所有的人都渴求你手中的这把刀。”陆嘉羡说的颇具深意,那时宋鸣玉并不懂他的意思,只当陆嘉羡并不知以往金错刀是一种珍贵契币的名字。直到如今,才知晓,只有珍贵的契币才会引来人们的趋之若鹜。手中刀即为权势,权势越大,越为珍贵。从而才会有人对她趋之若鹜,世人皆惧九千岁,世人皆跪九千岁。
竹叶落在陆嘉羡肩头,他斜睨一眼,宽大的手掌将竹叶拂去。跟在身后不敢言的沈承影仍在回想方才一幕,于是陆嘉羡便开口,将他从思绪里拽出:“承影,若你精心调教过,倾注了大量心血的鹰,想方设法要啄瞎你的眼睛,应当如何?”
沈承影喉头下压,陆嘉羡并没有要追究仙童楼的事情。或者说,他早已料到。面对这个问题,沈承影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陆嘉羡回眸无奈叹笑:“看来想要再出一个赤霄,还需要沉淀一段时间啊。罢了,派你去仙童楼,也只是想给你长长见识。今日不是你母亲的寿诞吗?”陆嘉羡顿步旋身,他牵过沈承影的手。
沈承影只觉得手一重,一枚金错刀就这样摆在他掌心。他不是不知道,金错刀的珍贵。沈承影愕然,“主公....这....”
陆嘉羡爽朗一笑:“回去罢,今天这个任务,你完成得很好。能伤到阿玉的人,不多。只可惜,若那一身筋骨不曾被废,只怕连陈晏那个老家伙,都要退避三舍。好好回去和家里人团聚吧,下月皇帝要迎蛟龙骨入宫,到那时,可别忘了去见见世面。”
落夜后,大雨又一次倾覆下来。肥绿的蕉叶盛满水珠被折弯腰,袅袅炊烟在雨帘中格外明显。低矮的平房刚点上烛灯,雷声便响彻云霄。白发苍苍的老妇端着一碗老鸡汤,脸上的皱纹就像粗布上的褶皱。她声音沙哑夹杂着痰,正拈起围裙擦拭双手:“阿铮已经许久未来信了,也不知道在汉阳那边过得可好。”
佝偻着背的老翁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笑开了花:“等阿影从老李头那里回来,咱们就可以开饭咯。阿影若是能学好这铸刀,也不怕将来和我们一样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你。”老妇瞪他一眼,那老翁吃瘪,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嘟囔着说道:“当初若不是谢将军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只怕一辈子都不能让两个孩子出人头地了。就是可怜了阿铮,还白白挨了几次军鞭,才能去和那个叫什么....宋什么...那个黄毛丫头对峙。凭什么好事儿都让宋家占了,一个女娘还那么招摇,不怪乎宋家满门抄斩。”
老妇垂眸轻叹,“这些事你可别叫旁人听了去,阿铮现在可是大官人了呢。”
就在老翁要开口时,一阵平稳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宋鸣玉轻叩门栓,她站在阴影处,没有光能够打进来。直到那老妇急冲冲地小跑过来,“阿影,你可算是回——”
“啊!”血溅木门,那老翁听到尖叫声后心生警惕拿起橱柜旁的柴刀。宋鸣玉面色如常地看着已经没了声息的老妇,随即踏入房中。
“好久不见,沈二。”那声音是一种刺骨的冷,比腊月的神女湖还要令人胆寒。
宋鸣玉握住面具边缘摘下,那张熟悉的脸即便褪去了稚嫩,仍旧看得出当年的桀骜娇艳。只是,右脸丑陋的烧伤痕迹在这张如芍药似的脸上,格格不入。宋鸣玉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她拉开椅子坐下,将那布袋随手一扔。
咕噜咕噜——
那布袋径直滚到沈二面前,宋鸣玉看着那道水煮肉片微微颔首,执起竹箸衔了一片肉入口。
“味道不错,是给你大儿子准备的,还是小儿子?”
沈二的脸吓得煞白,他颤栗着问:“你,究竟是人是鬼?”
宋鸣玉又自顾自地舀了一碗鸡汤喝,随即摇摇头:“火候不够。”
“我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沈二举起柴刀对着宋鸣玉歇斯底里。
宋鸣玉似嫌聒噪,蹙着眉头抬面,森寒的眸里倒映着波动的鸡汤。“是人亦是鬼,可满意了?既然你满意了,那是不是,也该让我满意呢?对了,你的大儿子,在这里。”宋鸣玉微晃脚尖指着那布袋,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沈二心里蔓延开来。
他指节颤抖,直到这时眼瞳才开始涣散,将布袋打开,沈铮腐烂的头颅散发着恶臭。
宋鸣玉漫不经心道:“带他来的时候,我可是差点被熏呕。”
沈二面容近乎扭曲,肌肉痉挛着嘶吼道:“你这个毒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
宋鸣玉眼波淡淡,漢然:“这句话,五年前我也是这么说过的。五年前,沈铮十五,我也十五。不过再过多少个五年,他都能保住男子最意气风发的年华了。”
语毕,宋鸣玉举起刀冲上前。
“阿娘!”门口沈承影的呼喊声让宋鸣玉短暂地愣了须臾,但很快,金错刀便捅入沈二的心窝。
她并不认同陆嘉羡的说法,要让自己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她给喜欢,用他们最爱的金错刀,捅入他们自己的心窝里。
沈承影回来时电闪雷鸣,他心里愈发不安,看见倒在门口没了声息的女人,一道雷打在了附近。轰鸣声盖过他的嘶吼,而强光也让他看清了宋鸣玉的面容,和父亲缓缓倒下的模样。血在她右脸的伤口上显得更为妖异,宋鸣玉横刀挡在面前,沈承影下劈的刀几乎用尽全力。
宋鸣玉身上的旧伤阵痛着,皓齿轻咬下唇,宋鸣玉用巧劲卸了沈承影的刀,一脚踢在他的心窝,沈承影被踹得极远,撞翻木桌,热汤浇在他身上。
宋鸣玉这一脚收了力,但沈承影还是吐出一口鲜血。
心急则事败,越是因为愤怒神志不清,就越会失误被抓住破绽。
宋鸣玉并不打算放过沈承影,自知晓他是陆嘉羡的人以后,她便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恰好现下,他自己送上门来。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少年郎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回想起曾经大火缭绕的将军府。那时她也是如他这般声嘶力竭,然而造成这一切的祸首之一的人,却要让她偿命。
“阖家欢的日子,你比我多得了五年。而这偷来的五年,如今也该偿还了,不是吗?”
宋鸣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在她拔刀疾步上前时,一把飞刀打破纸窗掷进来,将她的刀尖打偏三分,刺入木桌里。
宋鸣玉猛地回头,只见谢淮安翻入屋中。她轻嗤一声,扬手打翻烛台,又将随身携带的茱萸酒倒下。
在五年前,宋鸣玉害怕极了火。每每望见火光,便会吓得身体痉挛失去神智。
想要治好这个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大火漫天的将军府。窜起的火苗迅速点燃屋中所有的木制品。
宋鸣玉并不打算在此逗留,只垂首将沈承影的恨意照单全收,她薄唇轻启:“那便恨我吧,我等着你有能力杀我的那一天到来。”再回首时,谢淮安便已经抬掌要擒住自己,宋鸣玉躬腰闪避,随即退步踹向桌腿挡住谢淮安。她不清楚谢淮安的目的,若再与他逗留,只怕待会沈承影能动了,祸不单行。被火舌吞噬的桌子撞向谢淮安后,宋鸣玉便窜出门,玄色披风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接下来,便该是喜迎国丧了。
不过,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宋鸣玉拐进深巷,谢淮安见她如蛇般迅速消散于黑暗中,忍不住咬牙骂道:“操.....”
他一早就知道宋鸣玉一定是想要引开自己,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当他重返竹屋看见那张纸条和桌案的血以后,便迅速赶往之前遇见沈承影的那条街。
深巷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谢淮安的手按在剑鞘上,星汉灿烂,玄烛方微。寒光晃过眼眸,谢淮安的脚步骤停。冰冷的刀锋贴在他的喉结上,宋鸣玉持着刀正对他,却又避开了视线的接触。她的唇靠近他耳畔,一触即离。
热息喷洒间,宋鸣玉问:“还没做够郎骑竹马来的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