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初照年》伊若柳

1、抄家

　　缙安25年，此时正是中秋，而江府外，有无数身穿御林军军服的官兵把守，把江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惶恐，整日里不敢多靠近江府，议论纷纷。

　　江初照正在房中作画，院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厮来报。

　　“小公子，宫里的人带着圣旨到，您快些到前厅。”江初照放下手中画笔，急忙起身前往前院接旨。

　　这一年来，江家风雨飘摇，大哥江初鞘被远调西北看守，不常在京，二哥江初尘卧病在房，不得多动，五哥江初境被人陷害，流放儋州，如今府中就剩下父亲，两个姐姐和他。

　　江初照心中多加不安，如今圣旨来宣，恐怕凶多吉少，帝威像是一双大手，厄住了江家命脉，如今皇帝若是要江家倒台，怕就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今日是中秋，往年此时府中极为热闹，宫中赴完宴后，便会在府中再次相聚。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阖府上下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天伦和睦之样。

　　江初照驻足在通往前厅的小径上，望着不远处赏月亭，石桌仿佛还摆着的红泥小瓦炉，桌上沏着热茶，摆着各色月饼，果脯，水果，依稀能看见父亲母亲相依相偎着赏月，姨娘们品茶谈笑，他和最小的姐姐一起追着玩，三姐姐和四姐姐切磋棋艺，大哥在亭下舞枪，二哥在念一些吉祥话的光景。江初照不自觉得的弯了弯嘴角，仿佛那些美好正发生在眼前。

　　而一旁的假山湖上悬挂的一轮明月，寒惨的月光照出一路清亮，照醒了他。

　　片刻后，他轻声感叹道“好久不曾见如此凉月了，今日之后，怕是再无缘见了”而后赶到前院，父亲母亲为首站着，二哥被人搀扶着从房中出来，他咳嗽着全身打颤，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生怕再受了风寒，江初照上前扶过他，帮他顺了顺背，江初尘回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没事的弟弟”。

　　随后，四姐六姐，两位姨娘以及江府上下皆已到齐。

　　正大门前站的是皇帝身边的御用大太监李无槐，身后是都察院的人，乌泱泱一片。李无槐拿着尚未宣传的圣旨，大声唱和道“江家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太师江毅忠及昭勇将军江初鞘伙同太子，沟通西北外寇，叛国求荣，意同谋反，今已查明，朕甚恼怒，愤不能平，琢收太师府上下都察院监，三日后问斩。钦此！江太师，得罪了！来人啊，江府一众人等押入都察院”

　　都察院的人上前围住江府众人，都御史上前向江太师走去，碍于李无槐在场，他没有多话，也不敢搀扶他的老友。

　　“罪臣领命”江毅忠接过圣旨

　　李无槐捏尖了嗓门儿“景御史，江府就交给您了，您可得好好的送太师一程，以复圣命！”都御史向他福礼，李无槐睨了他一眼，扫了扫麈尾，而后先带着一行宫里的人回宫去了。

　　景御史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毅忠心中万般话语难开口，实属如今情势不对，若是有示好之意，怕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了。

　　“御史无需多言，这一日或早或晚都会降临我江家，望御史秉公办事，切莫自招灾祸，谨言慎行，不可妄自为江家，为子知多言。”江太师先一步开口，景御史只好让人先将江府之人全部压至都察院。

　　而府上家眷早已稀稀传来哭声，太太姨娘们颓废坐在地上，四姐盯着围上来的官兵，双手护着六姐不让他们碰她！二哥江初尘本就苍白的脸如今多了些许惶恐，和江初照一同看向他们的父亲，而江毅忠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再不做他言，神色中稍带些许讥笑。

　　…

　　江初照被关在不见光日的牢里两天了，手上脚上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镣铐，压的他使不上劲。

　　按旨意，明日便是当众斩首之日了，牢里虽坚苦，可对于他们这样命定的将死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江太师依旧一言不发，姨娘们整夜的哭把嗓子都哭哑了，主母依偎在二哥身旁照顾，两位姐姐被押走，不知被关押至何处。

　　江初照是断然不相信父亲会谋反，虽然平日里父亲对他少尽关怀，父子俩都甚少说话。但他想着，如今既是要死，也便要死个明白，起身缓步走至江太师身边。

　　江毅忠凉薄的身躯靠近牢房门口坐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一般，直到江初照坐过来才让他睁开双目，江毅忠看了他几眼，或许感叹这是能陪在自己身边的唯一的儿子了，缓缓说道“你大哥定是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尘儿卧病在塌，境儿流放儋州，如今，只剩咱们父子俩了…”

　　江初照轻轻的靠近父亲，沉寂了一会后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何？照儿不懂？”江太师一边拍着他的手，一边对他说“照儿，这个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即便未及己身，但圣意之下，怎有完巢。”

　　果然，果然如同自己猜测一般

　　江初照愤愤坐起身来“父亲可是太师，当年扶持新皇一脉，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他怎能，怎可？就不怕万民唾弃吗！”

　　“我儿聪慧。”江毅忠安抚他似的的拍拍他的手背，可江初照眼神坚定的看着他，江毅忠望着他的眼神终是没忍住，仿佛带着些许自嘲道“那又如何？哈哈…那又如何啊！”

　　江初照看着父亲眼中的恢然，心中肃起对死亡的恐惧，潸然泪下。

　　过了一会，江初照平稳了心绪，他想起了那日在江家，李无槐宣读的圣旨，不由得又问江毅忠“可父亲，这一切又与太子有何关系？”

　　“太子？哈哈哈…”江太师沉默了许久，久到让他以为父亲并不想开口时，他那早已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连太子都如此，何况我们呢，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

　　江初照在一旁久久不能平息，缩着身子，目视前方，身子微抖。

　　另一边石板上，江初尘咳疾不停，只有主母上前多捋几下，而角落里，两位姨娘早已经哭干了嗓子，双目无神的盯着一处，似乎也不再挣扎了。江初照先去看了自己的小娘，她只是抚着他的额发，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望着他，发丝散乱，并无多言。

　　江初照亦是泪眼盈盈，用衣袖擦去后，转身去看他二哥，江初尘见他过来，努力一笑，唤他一声“弟弟“

　　“二哥，你还好吗？怎咳得这样严重”

　　旁边小石墩上放着一碗浑浊的水，主母正给他一点一点喂些。“弟弟，自小你便…不爱多话，可我和大哥…咳咳…都知道”

　　江初坐一边咳着一边竭力的跟他说着话.“都知道你为人和善，不爱争夺些…名利、赞赏…咳咳，乖乖的，从来不给我们惹麻烦…真好…你可知，二哥哥，羡慕…得紧呢…咳咳”主母的帕子上早已沾了不少血迹，如今将手中的帕子翻面，为江初尘擦去嘴角的血。

　　“二哥哥怎的咳出了血，你不是只是风寒入体，加上毒素未清才…才…”

　　“弟弟，不要害怕…就算…就算命不久己，哥哥也定当为江家，为你…先行一步…咳咳，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江初尘咳的越来越厉害，可还是要说这些，仿佛这样可以让他，让大家都安心些。

　　主母拿了水喂江初尘，示意他不要在说了…他看着平时清风朗朗的二哥哥，如今却一副痨病鬼的模样，江初照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意，恨意在此刻瞬间盈满心间！可是又能如何，如今又能如何呢？他颤颤巍巍的坐回了父亲身边，再不多话。

　　过了大概两个时辰，有人领着官兵进来了

　　“江太师…”

　　“都御史切莫叫错了，罪臣江毅忠”

　　都御史摒退他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皇上..皇上放过了三姑娘，让她还在三皇子府中做侧福晋…四姑娘，六姑娘赐自尽，留全尸，好生安葬”

　　“那罪臣便谢过皇上了…”

　　“时运不济…太子如今也落了台，皇上废太子，发配至看守皇陵，可在去的路上被流寇刺杀，死在了炙枫林。”

　　江初照听的一清二楚，嘴角竟也露出了和江太师一般的讥笑

　　“多谢御史相告，老夫此生，结矣”

　　御史匆匆向他一拜，拜别挚友，便离去了.

　　江初照看着牢房里的亲人，心中不停地问，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落下，结束了江家所有人的性命，江家所有人都只是皇帝为扳倒太子的牺牲品，每个人都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他不甘，他不甘！

　　当砍刀带着一阵寒风贯穿他的脖颈之后，伴随着一阵剧痛，他感觉到自己变得轻盈，像是化身成刑场的一众看客一般，看着他的至亲们，尸首两地。

　　他放声怒号，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上前去想推开那些刽子手，抱抱他的亲人们，可他的双手就像无形的风一般，穿过他们的尸身。

　　“父亲，母亲，二哥哥…娘！”

　　他跪倒在他们的尸身旁，眼泪如决堤的潮水般涌出。

　　刑场上，他们的尸首已被收走，将被丢于乱葬岗，无人知晓。

　　江初照颓废在原地，在那里跪了许久许久。不知几时过去，他听到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大将军回朝了”

　　“你不要命了…什么大将军，是逆贼长子，叛军江初鞘。”

　　“哎，刚才骑着马直奔皇宫而去…”

　　一众官兵突然介入，驱赶他们，让他们不能再议论此事，否则视为同伙。

　　江初照起身，感觉不到麻木，他也不知现在自己这样算什么，鬼魂？怨念？嗤笑一声，还是往皇宫方向而去。

　　他的大哥哥，疾马归途，长跪在宫门外，不停的磕头，额头上早已伤痕累累，正些渗血，而他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只是口中振词“求圣上明察！求圣上明察！”

　　江初照从未见过他那高大威严的哥哥有这副模样，他从来都是人皆敬之的昭勇大将军啊！江初照走至他身边，想告诉他，没用了，早就没用了，哥哥！

　　不时，宫门里走出一名太监，将一份与当日抄江家时差不多的圣旨，颤颤巍巍的念了一遍。江初鞘发了疯似的抓住那太监问他“我爹呢！我...”那小太监被吓得魂飞魄散，将他江家一门于昨日就已刑场斩首示众一事告知他。江初鞘无神般的放开了他，轻声喃喃着“为何？爹…娘！啊！”

　　宫门里出来几名武将，就要将他拿下，只见江初鞘拔出随身侍剑，剑指宫门，大喊三声“天家为何不公？天家为何不公？天家为何不公！”后自刎宫前，血溅三尺。

　　江初照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再一次直面亲人在自己面前倒下，他再也支撑不住，猝然，一同昏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