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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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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风厉,虞涔走在京都长街上,裸露在外的手指被冻得僵硬,他才发觉京都落了雪。
忽地一人拦了他的去路。
“大公子,属下奉命护送您回京。”
虞涔眼前忽然一片白茫,干涩的喉咙令他哽了许久,才得以出声,“奉…谁的命?”
“虞侯。”
“何意?”
“虞侯,殁了。”
虞涔笑了一声,冰冷的手指攥握成拳,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姓虞的侯爷了。
死了?
混账东西...
虞涔咬牙,齿间钻进了冰呛的风雪,引得他佝偻着背咳喘许久。
雨雪浮浮,可虞涔觉得定是糅杂了刀刃,逼得他向后跌去。
忽地,屋檐如落群鸟,眨眼之间,刺客将虞涔围猎在中心。
“大将军,京都水深,必然可以埋下你们兄弟的命。”
虞涔闻声望去,一身青衣人在长街的另一侧。
他好似是他弟弟养的谋士,叫什么?
“省书言。”
他那个又蠢又混账的弟弟好似是这么说的。
*
“大人在祈告虞大将军顺利离京吗?”
省书言拥着草席上的那副残破的身躯,唇口如刀地逼近虞稚舟死寂漠然的眼睛,再猛然剜进怀中人的心口,“大人放心,虞涔他走不了。”
除去祸根,不留后患,是他的大人教的。
“滚...”他的大人对他说,口中的鲜血呕溅到他的脖颈上,省书言低首,缓缓与他家大人交颈相依。
“大人,一路走好。”
真舍不得啊,大人。
省书言感受着脖颈之间另一方渐渐散失的体温,这样想。
钝锈的匕首将虞稚舟的死亡拉长,再拉长。
囚室仅有昏黄微弱的烛光落在那双阖着的桃花眸上,冷冷淡淡,如同幽深巷陌,再无瘦萧之音。
余剩的便是虞稚舟的那一声“滚”,平仄语调在嘶哑的嗓音里磨得圆润,如同珠石躲过粗糙一边当啷撞砸在银瓶上冷响清清。
撞得省书言多年暗里算计筹谋陡然破碎在这狱牢间,余了,什么都不剩。
除了,他家大人的尸身。
“大人,莫怪我……”
刑狱之外,省书言抬眸望了望天,黑沉厚重的云好似要压下来,压得他头晕目眩。
“省大人小心。”一双手扶住了他。
省书言瞥了他一眼,是皇帝的人。
室内,银霜炭火烧得旺,暖得了身,却暖不了心。
省书言立在下首,傅尧坐在一矮案前,低眸望着手边的棠梨树枝条,面容沉静,眉眼锋锐冷戾。
久久,室内除了呼吸声,都静得很。
“去见过他了?”傅尧开了口,抬手拿过那节棠梨树枝条,指腹轻轻摩擦着粗糙的枝皮,磨得指腹发烫才停。
“是。”省书言广袖下的手紧握。
“朕容不下他。”傅尧行至省书言身前,挥手将棠梨枝条扔进了炭火中,溅起些许火星。
省书言未答,抬首望了一眼炭火中的棠梨枝条,十指僵硬。
祈王府中的棠梨树皆是所虞稚舟栽,一年一栽,到了今年应是有一十二棵。
来时省书言望了一望,已经没有了。
怕是皇帝觉得碍眼,命人砍了去,这炭火中的枝条应是最后的了。
省书言唇角微动,凄涩之意泄出,当真是不值啊,大人。
“装模做样。”傅尧斜斜睨他一言,冷嗤一声,“罪证是你亲递的,朕可未曾逼你背他弑他?”
说罢,他起身拣起一根铜筷,随意地撩动炉中烧红的炭火。
“更何况,你于他身边含垢忍辱多年,难道为的不是这个?”
噼啪一声,炭火中的棠梨枝条断裂。
省书言身子微微一颤,指间已无半点血色。
是啊,分明是他。
是他,亲手害死大人的...
省书言恍恍望着目光落在铜炉中烧得焦黑的枝条,神思陡然空荡又遽然混乱起来,搅得他胸腔间刺痛起来,“臣可否求圣上一事?”
“大人从前常念故里,大人的…尸身可否交予臣?”省书言跪伏下身子,颤颤地将额头抵在地间微凉的玉砖上。
“他的尸身,朕会处理。你,好好做你的右都御史。”傅尧使铜筷将炭火中的棠梨枝拣出,拨扔到了他的手边,冷笑道,“这东西,留与你做个念想。”
焦黑的枝条炙烫得很,省书言只从怀中拿出一锦帕裹着,小心地护在了手里,毫不在意手心的炙疼几乎烫脱了一层皮,礼数周到地行礼离去。
“谢圣上隆恩,臣祝圣上万寿无疆,千秋万岁。”
温温的话声砸在大殿上,不知击起谁人心绪起抚。
大人,多年,非是含垢忍辱...
*
孤枝清瘦,雪里萧疏,青鸽飞旋。
一戴斗笠的人上前取下鸟足上的纸筒,躬身递与立于城下的男人。
寒风起,玄墨色的大氅微掀,露出裴忱攥着一块白玉的手,过分冷白的手上青筋纵横,腕上的红绳旧色难掩。
裴忱接过信纸,朱砂字显,飞雪半掩住字,却遮不住曝着死讯的气息。
“蠢货。”
冷透的指尖颤未能止,宦官面上冷戾静漠至极,薄唇紧紧抿出青白痕线。
“围城!”
声如朔风凛凛,千兵万马压至皇城底下。
风雪摧残,檐上冻雀。
天序十年,东厂督主裴忱反,皇城乱,宫廷政变,东厂挟明和帝坐于明殿断国政。
七日后,明和帝亡于叛军手中,北禹王平定叛乱,于虞侯府斩获乱臣贼子裴忱首级,尸体曝晒三日后,暴尸荒野,骨无人来收。
此事变,右都御史大人省书言伤重,失一臂,脚坡,口难言,其年请辞还乡。
而后清查,皇城一物未少,唯罪臣虞淮久尸身下落不明。
凛冬散尽,兰若寺香灯影长,后山蜿蜒回溪绕着一棵老棠梨树,树下一碑一坟。
了改方丈抬手扫过碑上尘,只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红绳,将其埋在了坟旁。
“方丈,这物可是一月前来的那人的?我记得那人还抱了一具尸来,似疯魔了一般。”一小僧在旁晃了下脑袋,道:“山下的人说,他是乱臣贼子。”
了改方丈没说话,摇了摇头。
薄薄的暮色落在碑上,添了哀色,令了改方丈记起那日。
他应下那位年轻人的要求时,望见其眼中喜痴交错,混沌不堪。
“方丈,我再与他待一会。”
“裴施主请。”
钟声杂梵音,未净去裴忱眼中半分痴色,其藏至千丈深海底里的荒唐爱意曳动着浮出,裹缠偏执。
“虞温若...”
*
京都千顷烟雨,红桃杏色,梅探宫墙。
清冷天光,极端苍白冰冷的指尖落在床榻间呼吸虚虚的小公子额间,指腹沾着小公子的冷汗,令宦官顿了半晌。
“他再未醒,尔等也不必醒于人世了。”
殿中声响寂寂,寡淡冷彻的声音砸至殿上玉砖,寒意与死亡渗透进众人的心脏。
有人颤着头颅去望宦官的那一双眼。
细长的丹凤眼里冷冷淡淡,似养着幽深的寒潭,怒时生出障火,喜时可见月明,眼尾勾上紫棠颜色,胭脂滴容万般妙。
裴忱,东厂督主,真是生着极好的颜色...
只这一眼,积威压下叫人屏息垂首,不敢再看,众人两股颤颤告退。
裴忱身骨修长立于床榻边,低身时长发垂垂落至那病得虚薄的小公子脸颊边,苍白细瘦如修竹的长指在人眉心点了下,片刻即离。
“咳咳...”
虞稚舟猛地睁开眼,冷汗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背脊,身子虚脱无力,胸腔里的心脏如万马踏过般猛乱跳着。
“咳咳咳…”他猛然伏在榻边咳喘起来,胸口似被锐物刺破,钻心的痛楚,冷汗湿软了额间的青丝,如浅墨一般沾在玉颜上。
“醒了?”
耳边的低声温润,声调拿捏得如金玉滚进了翡翠盘,甚是骄贵,听着便觉得是从皇城里出来的人。
虞稚舟陡然止了咳声,震惊地抬首,他借着光看见那人瘦削的下颌,冷白的皮肤在微光下显得妖异。
“裴…忱?”他唤了一声,沙哑的尾音间藏了三分怯,这位几乎拿捏了先帝在时大半朝臣性命的太监首领,如何不叫人畏惧。
裴忱未应他,且坐在了榻边,懒懒地抬眼,“眉毛底下俩窟窿眼喘气用的?”
虞稚舟苍白的小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好好,这么会说话是吧。都在阴曹地府相见了,皆是败者亡魂,厉害个什么锤子劲。
“裴督主这话说的,跟放了个尖酸刻薄的屁似的。”
裴忱神情淡淡,“牙尖嘴利的小混账。”
“那督主是什么?阴险狡诈的大奸佞?”
病气沉重脸色青白的少年人微仰着脑袋,漂亮傲慢极了,这样的性子养在皇城里太过凌厉了。
该吃些苦头。
裴忱看着他,伸手压上少年肩胛骨上裹了层层纱布的伤口,力度缓重,只差分毫便要那伤口破开渗血。
虞稚舟疼得浑身颤了一下,额角再覆上一层冷汗几近要浸湿他苍白眉目,然而背后已是床榻,撤无可撤。
“你该收收性子。”
那宦官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那双凛冽如霜的凤目晦暗不明,似乎人与蝼蚁同为低贱物,包括自己。
虞稚舟冷冷地与他对视,一只手握紧拳头狠狠地朝裴忱脸上挥过去。
他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收敛。
然而那只拳头被人稳稳接入手中,裴忱顺势攥紧他的腕骨,稍稍施力,便能听到少年人微喘的呼吸声,吃着疼,又紧着面子,更是不愿露出半分狼狈之态。
少顷,裴忱松了手上力道,望着虞稚舟侧过头咳喘着,他的声音很轻,却是冷厉,“你与九皇子坞街遇刺一案,交由大理寺缉查。”
虞稚舟骤然缩了瞳孔,泼天冰冷覆身,坞街遇刺?!
他缓缓抬首,漆黑的眼珠滚过裴忱凤眼边的胭脂时,浑身颤了一下。
先帝驾崩后,东厂督主再无胭脂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