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谣（东玄天龙传）》吾鹿安然

59、第 59 章

　　从永寿宫回到府上，阿古丽拎着父王送的一袋清河涧桂花干，一头扎进后厨。

　　她屏退正在洗菜备料的几个婆子丫鬟，轻车熟路找出糯米粉、粘米粉、糖粉、新鲜牛乳，摆到厨桌上，焚香净手，将米粉放入瓷盆，兑入牛乳和水，揉搓均匀，再用网筛将调制好的米粉筛入铺着纱布的四方蒸屉，筛出的细粉绵似雪花，用刮刀轻轻摊平，切成一块块，撒上洗净的桂花干，放入蒸笼。

　　忙活一个多时辰，一笼香喷喷软绵绵的桂花糕热腾腾出锅。

　　众位佣人立在厨房外，也并不拘谨，低声说笑，像是对在厨房忙碌的公主司空见惯一般。

　　一位胖脸婆子中间忍不住，进屋说道：“公主，您昨日刚回府，想吃桂花糕，吩咐我们做就行了，别太累着。”

　　守坐在灶口的阿古丽满面红光，擦汗道：“李婆婆，您不懂，要是我自己吃，就让你们做了。这是给新到府上的客人们做的，我亲自上手，不是显诚意嘛。”

　　这话经李婆婆之口很快传遍香璎宫，佣仆们听说公主亲自为新来乍到的客人生火做饭，以为他们身份地位非比寻常，盘算着对他们不能有丝毫怠慢。

　　阿古丽提着一笼屉桂花糕，先到西边听松苑，分给林忘尘和吴羡仙八块，再回到自己住的桂香阁，走进连穆羽房间。

　　她将笼屉摆上桌，泡了一壶绿茶。

　　笼屉甫一打开，顿时满屋生香。阿古丽将八块糕点拣出装盘，笑吟吟看着连穆羽：“随意，尝尝我家乡的特产，清河涧桂花糕。”

　　连穆羽坐到桌边，看着白馥馥、松软软的桂花糕，挑一块，举到嘴边，咬下一角，咀嚼起来。

　　阿古丽一旁看着，留意他眼角眉梢的神色。她朱唇紧抿，眉峰微蹙，看上去有些忐忑。

　　连穆羽细细品味着，神色如常，一整块的最后一角入口，脸色还是木讷的。阿古丽心提到嗓子眼里，以为自己做的糕点口味糟糕，不合他胃口。

　　连穆羽慢吞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听到耳内响起一声埋怨：“榆木头，你倒是趁热多吃几块呀，喝什么茶！没看到沈姑娘紧张吗？这糕点肯定是她亲手做的！”

　　连穆羽失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古丽一愣，以为连穆羽在问自己，“知道什么？”

　　连穆羽忙陪笑：“哦，没事。”赶紧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唔唔着说：“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桂花糕？”

　　殇璃松了口气：“欸，这就对了！孺子可教。”

　　阿古丽双眉一轩，转忧为喜：“好吃是吗？”

　　连穆羽频频点头，顾不上说话，囫囵咽下，又把第三块塞入嘴中，口里吧嗒，鼻中哼哼，显出狼吞虎咽的架势，看得阿古丽眉开眼笑。

　　直到将第五块吞入腹中，耳内又响起殇璃的唠叨：“你别就顾着自己吃啊，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呢。”

　　连穆羽乖乖扭头，见阿古丽支着头，正一脸甜蜜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触，都一愣怔，双双别开眼，难为情一笑。

　　连穆羽把盘子推到阿古丽面前，讪讪道：“公主，你也吃。”

　　阿古丽又把碟子挪往连穆羽这边：“我经常吃，这都是给你的，你吃。”

　　连穆羽问：“这是谁的手艺，做得这么好吃？”

　　阿古丽眼放精光：“是吗？有多好吃？”

　　连穆羽正在想词，殇璃着急道：“想想你这辈子最喜欢的食物，说比那个还要好吃！”

　　得到殇璃提示，连穆羽灵光一闪：“我最喜欢吃的是乌兰城的一家哨子米粉，这个桂花糕比那个还要好吃。”

　　说着又诚心实意捏起第六块，咬下一口：“你还没说是谁的手艺呢？”

　　阿古丽红脸一笑：“这是我刚在厨房做的，手艺一般，我还怕你吃不惯呢。”

　　“是吗？”连穆羽不温不火问道。

　　“语气不够激动、惊讶，显得敷衍、肤浅、潦草，不够有诚意！”殇璃又不满意了。

　　“我觉得你做不出来。”连穆羽马上纠正语气腔调，瞪大眼加入不可思议的表情，“听姜葇说你一早进王宫去了，这是你父王的御厨做的吧？”

　　“哇，说的太好了！”殇璃由衷赞叹，“这种吹捧我都没想起来。”

　　阿古丽顿时眉开眼笑，把自己手艺跟御厨比较，这已经算是最高礼赞了。

　　“这就是我做的。”阿古丽笑靥如花，“只不过桂花是父王送的。哎呀，你喜欢吃就好，那我以后就经常做！”

　　“真是你亲手做的？”连穆羽这回是真惊讶了，想着阿古丽是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压根不需要学到厨艺，“你怎么会做这个呢？”

　　“我母亲家是清河涧沈氏，专门做桂花糕，‘沈园’牌桂花糕可是远近闻名的，我母亲更是顶级糕点师，不吹不擂。”阿古丽神气地扬起眉，“接着吃呀。”

　　“给姜葇留两块。她肯定也爱吃。”

　　“这儿还有呢。”阿古丽拍拍冒着热气的笼屉，“刚才没看到她。”

　　“哦，瓦妮莎带她上街了，说是给她买两件合适衣裳。”连穆羽打了个饱嗝，把剩下两块糕点就着茶水吃下。

　　吃了午饭瓦妮莎和姜葇都没回来，大家都有些着急，阿古丽、连穆羽、林忘尘和吴羡仙于是到府外去寻她们。

　　走出去五六条街，终于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她俩。一人攥着一把肉串，啃得正香，津津有味盯着前方一个木架高台，上面站着两个男孩，一个锦衣玉袍，面如朗月，一个红发狮鼻，尖嘴猴腮。

　　正是金玉璞金三公子和他的戒灵查拉梅。真是冤家路窄。

　　四人认出他俩，无不惊讶，不知他们站在台面上做什么，于是也好奇观望起来。

　　金玉璞跺了几脚台面，瞧着台下众人的眼神充满不屑与鄙夷：“还有谁？”目光扫过处，看客们无不躲避锋芒，纷纷把头低下。

　　四人顿时心有灵犀，也识趣地跟着低头，躲过金三公子挑衅目光。

　　“哈，诺大太平城，竟然再没一个有种的啦？就你们这些废物货色，连一个八岁小孩都打不过，还想夺凌云榜？你们也就配吃猪蹄膀！嫌我小，不让我参加，我就先把打榜人揍一个遍！”

　　台面下看客任其讽刺喝骂，一个个比绵羊还乖，却就是没人应声，宁愿挨批也不愿意走开。十多个修士武者衣着的人鼻青脸肿，七歪八倒在台下哎呦叫唤。

　　阿古丽顿时明白了，金玉璞想参加凌云榜争夺，但官方显然嫌他年纪太小，没有通过他的报名请求，所以他一怒之下，在闹市区开了比武擂台，发泄胸中怨气。

　　眼见台下无人敢应，金玉璞朝一旁一招手，一个蒜头鼻壮汉举着一面长条旗幡亮相了，旗面上赫然写着“打遍太平无敌手，凌云榜上全狗熊”。阿古丽认出他就是金玉璞的表哥，当初在秋荻城双方大打出手就是因他而起。

　　台下不少人指指戳戳，气愤填膺，可就是没人有胆上台应战。也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鼓掌叫好，金三公子听到叫好声，颐指气使叉着腰，更加神气活现。

　　阿古丽看到那块藐视凌云榜的旗幡，大为气闷，可是忌惮红头发的戒灵查拉梅，不敢贸然出头，可是不出头，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在这闹市闹下去，没几天，可能就要把凌云榜斗臭。

　　可怜堂堂帝剎国凌云榜还没开榜，眼见就要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抹得一团漆黑。阿古丽在秋荻城见识了金玉璞的蛮横无理，情知无法轻易说服他，正踌躇间，忽听身旁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名剑山庄！“

　　十来个衣着鲜亮、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围观人群后走过。

　　金玉璞见台下观众们纷纷掉头，大喊：“名剑山庄！给我站住！”

　　那一队年轻人说说笑笑，照旧缓步走着。

　　“名剑山庄！”金玉璞气急败坏，叉腰又喊，“给，我，站，住！”

　　金玉璞加大音量，查拉梅也鼓大眼睛。

　　鲜衣长剑的年轻人停下，主动让开道，走在前头的两人回转身，看向擂台。他俩正是名剑山庄庄主的一双儿女，哥哥顾念，妹妹顾惜，一对龙凤胎。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好让他们对上金玉璞的眼光。他们满怀激动，等着看又一场好戏。

　　这转头的功夫，姜葇和瓦妮莎看到了站在后头的阿古丽他们，赶忙招呼他们过去。

　　“别跑！”金玉璞叫道。

　　“没跑啊。”顾惜笑道，“我们走着呢。”

　　“也不许走！”金玉璞扬起拳头。

　　“不讲道理。”顾念也笑着摇头。

　　蒜头鼻表哥举着旗子又从擂台上走过。

　　顾惜看清旗上两行字，抱手笑道：“小弟弟，你在这儿表演节目呢？怪好玩儿。”言语间透着戏谑。

　　金玉璞道：“你敢上台，就更好看了！”

　　顾氏兄妹对望一眼，一挥手，昂然往台前走去。

　　顾念扫一眼台下躺着的人，笑道：“啧啧，霸方国逍遥派、瞿国藏意门、襄城莫氏，怎么都栽了！幸亏我梓归名剑山庄来了，要不然，这凌云榜当真是没眼看了。”

　　地上一个熊猫眼汉子怒道：“名剑山庄怎么了，照样揍得你满地找牙！”他全忘了自己刚被一拳撂下擂台，竟帮台上人说话。

　　“你被打糊涂了吧。”顾念身后一个同门鄙薄道。

　　“对对对，揍得他满地找牙，哈哈哈。”金玉璞拍手叫好。

　　顾念瞄一眼查拉梅，见他形象怪异，猜出他八成不是肉眼凡胎，怕是不好惹，心下犹疑。顾惜倒是不在意，朝一派严肃的戒灵扮个鬼脸，两手伸出一晃，腕上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显然她是想逗弄这个“小怪物”。

　　查拉梅耷眼未加理会。阿古丽倒是稀奇，怎么易怒的戒灵这会儿倒老实了，他看起来与上次大不一样，有些怏怏不乐。

　　“开打呀，磨蹭啥呢！”观众鼓噪起来。

　　顾念和顾惜响应大众呼声，一跃上台。

　　阿古丽担心双胞胎兄妹莽撞，真与查拉梅打起来。她清楚他们俩就算一起上也不会是戒灵的对手，幽冥二老都是他手下败将，何况两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人。

　　阿古丽不想看到兄妹俩遭殃，也不想名剑山庄堕了名头，正要从人群中挤过去，上台劝解，连穆羽从后面拉住她袍袖：“我去。”

　　他跳上台，也不看金玉璞，蹲到戒灵身旁道：“查拉梅，你今天伤了这么多人，是你自己想的吗？”

　　查拉梅的两条黑虫眉毛抖了抖，耷拉下来，嘴角下勾，愤怒的右拳略微松了松。

　　“我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的意愿。”连穆羽瞧查拉梅的拳头又松了一些，“千月城主交待你的话，可别忘了哦。”

　　“鬼面人，你休想策反戒灵！”金玉璞跑上前，挡在连穆羽和查拉梅中间，又扭过头，“查拉梅，别听他的鬼话！千月城主现在不是你的主人，你只要服从我！”

　　查拉梅的狮子鼻颤颤巍巍耸动起来，右手又捏紧，渐渐鼓涨，染上红晕。

　　连穆羽见势不妙，忐忑回头对顾氏兄妹道：“你们快走！”

　　顾念和顾惜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查拉梅低头怒目，大踏步横到三人面前。

　　“这就对了！给他们尝尝甜头！”金玉璞一旁怂恿。

　　顾惜还是没有意识到危险将近，见红发小儿拳头膨大发红，只当是魔术之类的奇技淫巧，玩笑道：“这个真是好玩儿！”也亮出右拳，使劲捏紧，想着怎么把它变大。

　　经历秋荻城那次对打，连穆羽此时已经知道，查拉梅的力量之源在于对主人的忠诚与服从，以及愤怒的情绪，一旦这种情绪发生动摇，产生迷惑，他的力量就会消褪。

　　连穆羽上次也已经看出来，查拉梅虽然现在名义上已是金玉璞的戒灵，但他内心里还是只愿服从若容千月。所以，他才会一上台就打出千月城主这张牌来引发戒灵的犹豫情绪。

　　“查拉梅，你好好想清楚！”连穆羽挡在顾氏兄妹身前，义正辞严道，“今天你大闹凌云榜，把太平城搅得不太平，千月城主知道了，会怎么想！”

　　果然，听到若容千月的名字，查拉梅就显出犹豫纠结之色，拳头也倏忽小了一圈。

　　“查拉梅，我是你的主人，你现在只听我的话！你是我的仆人！”金玉璞跺脚道，“打他们！把争夺凌云榜的所有人统统打倒！”

　　查拉梅一听，忠诚与怒气填心，龇牙咧嘴，耸鼻捏拳。

　　“争夺凌云榜的人与你和你的主人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打他们？千月城主造你，是要你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连穆羽继续拿若容千月压戒灵，语调更加咄咄逼人。

　　查拉梅一听有道理，双肩一垮，又泄了气。一旁顾念听连穆羽和金玉璞斗嘴，只觉无聊，加上他对查拉梅的力量一无所知，也好奇那个矮矬矬的丑八怪到底有多厉害，于是不顾连穆羽警告，不知死活地打趣道：“查拉梅，你那拳头忽大忽小，忽红忽白，到底有没有胆子跟人打一架？我都怀疑台下那些人是不是你打倒的。”

　　查拉梅的怒火登时被点燃，一头红发呼呼上扬，冒出愤懑的光焰，铜铃大眼也射出饿虎般的贪婪凶光。

　　连穆羽心道坏了，名剑山庄那小子仗着自己是世家子弟，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眼看就要吃下大亏！

　　金玉璞却乐开了花，一拍手道：“三个一起打！先来一招喜从天降给他们尝尝！”

　　查拉梅得令，腾地就蹿上了天，瞬间不见踪影。

　　台下围观的数百位看客连连鼓掌叫好。

　　“好！好！好！”

　　“红发小雷公又要发威了。”

　　“这一招看着没刚才一手遮天那招厉害。”

　　“不不，你来的晚，最早那招暗无天日才叫厉害。”

　　“是么，我说来的路上怎么天色突然变暗，我还以为要下雨。”

　　“名剑山庄要倒霉喽。”

　　“名剑山庄在整片东玄大陆都是响当当的，可不是浪得虚名。”

　　“那他们是没碰到查拉梅！”

　　“……”

　　台下那几个名剑山庄的门人对周围观众投去不屑眼神。他们抬头看天，在湛蓝空中四处寻找查拉梅的踪迹。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名剑山庄的青年才俊们还以为查拉梅是在玩弄胡里花哨的把戏吓人。而之前被打下擂台的那些名家，只不过没留神被雕虫小技的把戏晃倒而已。

　　就在大家都迷惑查拉梅踪迹时，只见顾惜一甩左手，套在手腕的银色铃铛抛入空中，停滞在七八丈高处，停了一会儿，又叮铃铃向更高处飞去。

　　“喜从天降，喜在哪儿呀？”顾念笑嘻嘻看着金玉璞，“你的查拉梅仆从不会吓跑了，不管主人了吧？”

　　台下响起一片哄笑。

　　金玉璞歪嘴笑着，朝台侧表哥一指，表哥又扛着大旗，面带挑衅地从台上走过。

　　“随意，你快下来！”林忘尘和吴羡仙在人群里焦急喊道。

　　“快，快！”姜葇和瓦妮莎也使劲招手。她们刚才可是亲眼目睹过那红发小儿不讲道理的厉害。

　　阿古丽也拨开人群，走到台下，正色劝道：“随意，你们都快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穆羽刚想也再劝说顾氏兄妹，顾惜右手腕上的银铃陡然响起。兄妹俩站着未动，悬在腰间的佩剑倏然自动出鞘，一蓝一紫两道剑光绕旋着朝空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