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堆风云》豫杭说易

6、苍蝇

　　洪水如猛兽般肆虐，将整个世界搅得支离破碎。浑浊的浪涛无情地拍打着大地，所到之处，房屋轰然倒塌，树木被连根拔起，人和牲畜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被淹没在这汹涌的洪流之中。李显朝站在寺庙的金顶上，望着下方寨子里村民们那凄惨的模样，心中涌起无尽的悲痛与无力感。

　　李显朝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在洪水中挣扎、哀嚎，却无能为力。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现状。王半仙缓缓地走过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地问道：“洪水下去了，你打算去哪里？”

　　李显朝一下子愣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个连长，他是再也当不下去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政治家，视人命如草芥，他们的罪恶滔天。他对民国政府失望透顶，再也不想为这样的政府卖命。他望着远方那片被洪水肆虐的土地，看不到一丝前路的曙光，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接下来的连续三天，洪水的势头稍稍减缓，但退下去的幅度却微乎其微。寨子里那些侥幸没有被冲垮的房子，在洪水长时间的浸泡下，也开始一间间地倒塌。树杈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目光呆滞的人们，他们面容憔悴，毫无生气，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在庙顶上的这几天，王半仙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念叨着自己的过往。他说自己是光绪年间的秀才，还参加过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恩科乡试，在开封贡院秋闱大比中，陈州府的第一。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乡试并没有州府第一的说法，只有中没中举或者全省排名前几的说法。但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执念，反复说着这些，或许是在交代后事，回忆自己的高光时刻，又或许只是为了在这艰难的时刻，排解内心的饥渴与无聊。他还说自己因缘际会，在陈州府太昊（伏羲）陵前遇到仙师，学得一身堪舆风水、寻龙点穴、面相占卜的本领，在沈、项、淮几县沙北一带，被人称作王半仙。

　　又过了三日，洪水终于消退了一大半。地势稍高的地方，那些没有倒塌的房子，露出了斑驳的地基。多数没有被冲走的人们，在饥饿与干渴的折磨下，有气无力地从房顶、树叉上下来，开始艰难地寻找亲人和食物。李显朝、王半仙等四人也从庙顶上下来，趟着浑浊的积水，走进庙里寻找可以吃用的东西。

　　此时，天空已经放晴两日，但洪水中浸泡着的人类和牛羊等动物的尸体，开始慢慢膨胀、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死亡与绝望的气息。一些鸟儿飞落在尸体上，用尖尖的嘴啄食着，偶尔有两三只鹅鸭从尸体边游过，它们的存在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这里还是人间，可这人间却已如地狱一般。

　　洪山庙及围庙而建的孙寨，地势比周边村庄稍高一些。再加上寨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洪水的冲击力，虽然寨墙已经倒塌，但寨子里仍有半数以上的房屋没有倒塌。村子里外，大于碗口粗的树木，多数也没有被冲走。然而，新收的小麦大多泡了几天水，开始有些变质，甚至快要发芽了。庙里没被冲走的食物，也大多被洪水泡过，既不太敢吃，又实在不舍得扔掉。李显朝四人正拿着这些食物发呆，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吃。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他们连忙向庙外望去，只见新阳乡公所来的救援队，划着木筏，载着物资来到了寨子里。寨子里的孙姓族长，也划着一个木排，过来清点人数。乡公所带队救援的，正是小石头。

　　小石头看到李显朝和王半仙后，快步上前打招呼，然后分给他们几个馒头、饼子和火柴等物品，让他们先吃着、用着。孙族长看到王半仙，差点没跪下来，带着哭腔说道：“先生，我们家全毁了，全毁了！”王半仙大声问道：“令小公子少安呢？”听到孙族长说孙少安没事，王半仙连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此时的孙族长，对王半仙说话时恭敬得如同祭祀神佛一般，仿佛王半仙就是他的救星。王半仙指着庙里的神像说道：“现在只有他老人家能救大伙了！”

　　孙族长接着说道：“寨子里死和失踪的人口约有三成，牲口差不多大半都被冲走了。”小石头也接话道：“全乡最严重的是东边比较低洼的几个村子，全部被淹没了。西边只有李洼和新张庄被淹得厉害，除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其余全被冲走不见了。”说着，他看了看李显朝。李显朝得知自己的村子被洪水摧毁，沉默了很久，内心如刀绞一般。

　　黄泛区地势本来就是西北高东南低，新莘乡建在旧城尹城子之上，地势比周边高约一米多。所以洪水只是在集市街道上漫了一尺来深，三天前水就降到了地面。乡公所带领集街边的住户，把集街上的淤泥淤沙清理得差不多了。今天看着周围的水又退了些，就做了些木排筏子，分几个方向带着吃用、火柴和避疫药，能救一个是一个。由于这里已经有百年没有遭遇如此严重的洪灾了，大家听到黄河要决堤的消息，虽做了些防洪措施，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没想到最终导致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随着时间的推移，蝇蚊虫也渐渐多了起来。小石头邀请李显朝兄弟和王半仙先去新莘乡街暂住。李显朝的哥哥不愿离开庙里的和尚，李显朝便和王半仙找些木头做了个木排，跟着小石头的木筏来到了新莘乡街中。见到张乡长后，众人一起商议后边该怎么办。新莘乡街道周边，无处可依的灾民陆续向这里涌来，人数越来越多。大家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都没了头绪。李显朝带过兵、打过仗，比其他人面对残酷的环境时更加镇静些。他说道：“先把全街集上的所有药铺的抗疫伤药都收集起来，统计下数量，统筹使用。再摸摸粮仓粮铺的粮食底数。收集些麦草艾蒿，在下风处尽量多烟熏些地方，驱赶蝇蚊。”

　　天渐渐暗了下来，太阳像是被人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灰，缓缓地掉进一片玄黄之中。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昏黄的暮色里，仿佛是一幅被岁月尘封的画卷，透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李显朝和小石头走在新莘乡街道边上，向脚下前方黄浊的水中望去，他们心中还怀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再多找到一两个生还者。

　　突然，小石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手指着水面上一个漂浮着的物体，大声对李显朝喊道：“李连长，你看它好像在动。”李显朝顺着小石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一个被泡得肿胀的黄牛尸体，就像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气球。两人正疑惑间，只听得“嘣”的一声巨响，那黄牛尸体圆鼓鼓的肚皮突然炸开，仿佛随着爆炸声，飞出一个巨大的黑影，然后四散开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苍蝇！是苍蝇！”

　　这时，他们惊恐地看到，远近各处那些分不清是牛羊还是猪或是人的尸体，此起彼伏地炸裂开来。无数点点黑灰各色的苍蝇，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飞了起来，迅速形成一片片乌云，朝着树木的方向飘去。那些树木像是被迅速施了魔法一样，原本下黄上绿的颜色，瞬间被这密密麻麻的苍蝇覆盖，变成了一身乌黑。

　　李显朝和小石头被这恐怖的场景吓得脸色惨白，他们转身飞快地向乡公所跑去，边跑边在街上大喊：“快进屋，快关好门窗！”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回到乡公所后，李显朝和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沉重压抑。张乡长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这洪水退了，可这疫病和这漫天的苍蝇，又该如何是好？”众人都沉默不语，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担忧和迷茫。

　　李显朝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苍蝇是从尸体上滋生的，我们就应该组织人手，尽快把那些尸体清理掉，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深埋。”王半仙也点头表示赞同：“李兄弟说得对，另外，我们还可以用石灰等物品对那些容易滋生疫病的地方进行消毒。”

　　于是，乡政府众人的带领下，众人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分成几个小组，一组负责收集尸体，一组负责准备石灰等消毒用品，一组负责寻找合适的深埋地点。村民们虽然身心俱疲，但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都齐心协力，共同对抗这场灾难。

　　大家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悲痛。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让人痛心不已。但他们知道，只有尽快处理好这些尸体，才能避免疫病的大规模爆发。

　　与此同时，小石头和其他几个人则在新莘乡的街道上忙碌着。他们挨家挨户地通知村民，让大家尽量减少外出，关好门窗，防止苍蝇飞入。对于那些已经感染疫病的村民，他们则组织起来，将其安置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地方，由懂医术的人进行照顾。

　　夜幕降临，新莘乡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宁静。乡公所里，灯火通明，李显朝和众人还在商讨着下一步的计划。他们知道，这场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未来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但他们不会放弃，他们会在这绝境中，寻找一丝希望的曙光。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新莘乡的大地上，给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来了一丝温暖。经过一夜的努力，尸体已经基本收集完毕，深埋工作也在有序进行。消毒工作也在全面展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但这味道却让人们感到一丝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