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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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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其神,敬告其天。
下舞其形,祭慰其祖。
漫天飞舞的彩纸自宫娥手中的篮子被抛洒于空中,激昂的鼓声自女子的素手与柔软的鼓皮相接。铿锵有力的鼓声,似乎和皮肉之下的心跳相合,自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旧统,在此一刻,神性与祈福都化作宫娥们挂在身上,翩翩起舞的素带——金灿灿,黄橙橙。
这是游神一项的开幕。
飘飘袖带连同素带飞舞,垂落,百转千回间,让人想起水柱滴石穿,嫦娥奔满月,接着百十宫娥垂腰退下,乌泱泱的大殿霎时清静。
雨雾一般的白烟自假山处升起。
秦娇娇听见,沙沙绵绵的声音,像是雨落大地,又像是有人拿脚把这云雾踩平。
云腾龙升踏金靴。
消失于宴席上的男郎们终于齐齐登场,这场有别于一般赏花宴的选妃宴,自此刻开始,才算是拉开帷幕。
长安儿郎多风流。
秦娇娇之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句空话,毕竟若论出色者,哪州没有几个俏公子呢。
“啊!”她听见秦月茗捂着嘴吸气。
大殿上,穿着彩衣娱服的男郎们各个都带着奇形怪状的面具。
然而此刻竟不约而同地摸出了长剑。
剑光闪寒芒,剑锋藏凌云。
他们有的翩若游龙,彩带挂在身上,便像书里才有的惩恶扬善的侠客;有的举止笨拙,拿的剑也好似重若千钧,可偏偏每挥的一下,都好似夸父追日,令人为之动容...这场上的百把剑,就好似这百八十个儿郎,各有各的细致与不同。
然而合在一起,却又分外的相得益彰。
——游神自然不是一上来就要女郎选人的,而是会安排个小彩头。
在青州,秦娇娇以前看到的彩头,多是男郎们登场后,会牵着马绕场一圈的炫技。
然而马蹄纷杂,溅起的尘土也不算美观。
竟不如这舞剑,风雅又别致。
忽然,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中间那个男郎前顿住了。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锦衣,在旁的花花绿绿中显得扎眼,方才混在几个人身后遮掩住了身形,如今却是从中露了出来,霎时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要数他面上戴的面具。
旁人戴的面具,多是牛羊一类的牲畜仿形,风雅点的就是狐兔。
独独只有这人,面具竟是金边银丝海棠花。
面目被遮掩,只露出一双多情的眼眸。
一举一动,每一个剑招之间都是少年独有的凌云之气——或许他就算穿的和众人一样,这手中的剑也会让他脱颖而出。
旁人都在窃窃私语,纷纷讨论这男郎是谁。
只有秦月茗大为震撼,小心翼翼地凑近秦娇娇耳畔,声音抖而颤:“这是慕容雪吗?都追你追到这个地方了?”
慕容雪舞剑,曾属青州一绝。
比起秦月茗的震撼,秦娇娇反而迟疑了。
她相识慕容雪多年,哪怕是只露个头发丝她都能看出来是不是他。
可偏偏就是因为第一眼就知道是他,所以秦娇娇才迟疑住了。
她认识的慕容雪,就像他手中握着的雪剑,自带一种凛然的锋芒,绝不会委曲求全,先前拉下脸面挽留她便已经算例外。
下一瞬,剑回鞘。
花飘零。
彩带再次飘于宿空,扔掉絮带的男子们纷纷走向宴席。
而那个戴着金边海棠花面具的人,迎着秦娇娇错愕的视线,走向了她左边起第四个姑娘,冯三姑娘——冯宇的姐姐,冯竺。
这个姑娘自刚刚起就一言不发的坐在位上,面目寡淡,但有一双锃亮的眸子,此刻似乎也很是意外。
“谢...谢谢。”
冯竺声音很是拘谨,她并不擅长和男子打交道,连笑容都显得有些言不中意的古怪生僻,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人就好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一样。
温和,耐心。
用曾经秦娇娇再熟悉不过的周全,拿来对另一个陌生的女郎。
宽的手掌伸开,是一只海棠金簪。
带着金边海棠花面具的男子轻轻笑了下,声音华雅,他轻声道:“姑娘何必言谢。”
是了。
秦娇娇收回视线,半释然半自嘲地一笑,就算慕容雪来长安,也不是为了她来的,她又好迟疑什么。
她把心收回。
女子眼睫微颤,她面前不其然地也多出了几名男子。
秦娇娇认不出里面有没有周朝歌,但是很显然,那个戴着兔子面具的人,是元吉。
若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对方的腰背佝偻如虾,厚重的呼吸隔着三丈似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秦娇娇心下烦躁,她捏着手指,只觉得手心痒痒,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
“我…我,娇娇,你选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你之前和慕容雪有一段,九皇子已经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来要你的...”元吉磕磕绊绊道,此刻他心中倒真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美梦——期望着元老太太真能给他达成这几年的夙愿。
秦娇娇就要抬手打他。
下一瞬,手被另一个人掐住,掐着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和她唇枪舌剑了打了半个钟头太极的元老太太。
手劲极大,还带着一种暮气的森寒。
“秦姑娘,你这个年龄怕是还不知道,”老太太叹了口气,阴森森地,却还要强装出和蔼。
“你们啊,选夫婿不能只看外在,有的人再光鲜亮丽,但不能给你敬重,选了也是没用的。老身是过来人,看人眼光是准的,你若选了一个爱你的,自然是胜过千万,下辈子只等蜜里调油。”
说罢,元老太太就打算直直把秦娇娇的手按到元吉的手上。
竟是打算强来。
“谢过老太太劝戒,”秦娇娇忍着痛抽回手,极其认真地说:“只是我也有句话要告诉老太太。”
“啪——”
极为清脆的巴掌声,连带着元吉的面具都被打歪了。
“如今世道,长相丑陋的男子未必就可靠。相反,既然都不知道能否值得托付终身,我还不如选个看起来称心如意的,就算等将来大家好聚好散了,我也不算吃亏。”
秦娇娇揉了揉手腕,眼眸含笑,斯条慢理道。
这巴掌声引来旁人的侧目,有几对已经牵上手的也停了下来,频频向这边侧目。
这其中,金边海棠花的那位在听见元吉说出“慕容雪”这三个时,身子就先一僵,连带着牵起冯竺的手也一滑,险些将人甩出去。
元老太太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秦娇娇身前一个年轻公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这笑声讥讽无比。
但隐约听着还有几分的耳熟。
像这场选妃宴真正的主角,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妖孽九皇子。
老太太终于反应过来,脸色被气的通红,她来的晚,没见到齐姑姑给秦娇娇送花,还天真地以为这姑娘已经和传言一样不得圣心了。
加上一品诰命服穿在身上,元老太太顿觉有了底气。
当即大声嚷嚷道:“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动不动就打人?你家长辈没有教你的,老身教你!”
说罢就要抬手,作势要直接打回去。
然而她的孙儿却不顾她,哭喊道,“祖母,祖母你抬手做什么——”
元吉已经被秦娇娇打懵了,对于迎接巴掌的姿势还是极为熟悉,他脑子就跟装了轴一样,此刻迎着头送上去。
“啪——”
元老太太手劲比秦娇娇大,呼来的那一巴掌又是往死里下手。
打个比方,若说秦娇娇打的是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不大的话;那么老太太打的这一巴掌,就是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也极大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不知道为何原本要呼在秦娇娇身上的手,怎么莫名其妙地打到了自家孙儿身上。
老太太年愈古稀,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也自持功劳极大,扶持元家到了如今的鼎盛局面。
殊不知,这是因为她这一路来走的都是顺风局。
如今自以为天底下姑娘都是如元芷一般好性子,搓圆按扁都一声不吭的元老太太,是头一次遇上不按常理出牌的秦娇娇。
她恨的牙痒痒,可元吉挡在她身前,又没法子。
好在老太太还知道,如今主持大局的是淑妃娘娘。
“娘娘,还望娘娘主持公道,把这不知礼数的小蹄子打出去!”
哀嚎的声音响彻云间。
淑妃娘娘终于从贵妃椅上撑起身子,她饶有兴致地问:“元老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还身体强健,掌心带风的老太太,此刻却装作步履蹒跚,架着拐杖,仿佛一时之间就病入膏肓了。
颤颤巍巍指着秦娇娇道:“淑妃娘娘,这小娘子前几日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们元家三代单传的嫡孙两巴掌。”
“我们让着她,忍气吞声,没想到她气焰更加高涨,如今老身还在这里,她就敢当着老身的面打吉儿,日后若真让这样空有蛮力,作风泼辣的小娘子当了皇妃,恐长安女郎有样学样,都变成了那等青州悍妇!”
淑妃娘娘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回了秦娇娇——她还没忘刚刚的齐姑姑特意给秦娇娇送来的牡丹花。
“秦姑娘,元老夫人说的可算属实?”淑妃温和问。
机会,终于来了。
秦娇娇想。
“回禀娘娘,若说我打了元吉三巴掌,于众目睽睽之下,属实。若要因这三巴掌,剥夺我能成为皇妃的机会,我认。”
箫鼓声愈捶愈烈,然而此刻已经没什么人再去跳游神之舞了,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屏住呼吸。
秦娇娇今日穿了一身碧清罗色衣,在一众女郎中算得上是朴素了。
可她垂走到大殿中央,背脊挺直,微微朝淑妃欠身的那片刻,满座佳丽,竟不如她仰头的刹那芳华。
从质疑元吉,到理解元吉不过也就是刹那。
“但是不知道大周律法里,”秦娇娇微微笑,掷地有声道:“是如何给伤及妇人以致流产,走私私盐的人定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