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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下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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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慢慢停息,辽阔的湖面已被冰封住,冰蓝色的条带割开白色的山脉,裸出大地一道骇人的骨架。
结冰期已至,西湖的船都停泊在岸上。
巡河的官兵走在刺刀般光滑的冰面上,提着的灯笼照出一片澄黄的暖色,宛如冰河上升起的一个个小太阳。
官兵脸上都生了冻疮,红红一片,好似结痂的伤疤,在棚里烤火的时候还痒得难受,想挠,出来遭冷风一吹,反而好受多了。
走到中段,不少人缩在单薄的衣衫下,咬紧牙关,冻得浑身发颤。
“卢总旗,这么冷的天,也不会有人来偷什么,咱们就先回去吧。”后头有人开口,嘴角吐出蒙蒙白气。
“你们先回吧,我再看看。”卢庆锡扫了后面人一眼,兀自向前走,冰面映着寒光,照得他一身甲胄凛凛闪烁,威严非常。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虽得了应允,却也不敢后退,还是跟在后面。
他们本是管辖军器库的卫所官兵,西湖也不在杭州的湖防之列,若非几日后要在湖上办雪船会,有官船留滞在此,他们也不至于要在冬夜里出来巡查。
众人心中长叹一声,脚步放得轻极,走在周遭一片大船之中。
船身投下巨大的黑影,与冰面上的一派光影相对,天地间、难得黑白分明。
众人走过了几百步,天边一轮圆月悄然升起,在层云中散出光辉。
“真是稀罕。”一人不由惊叹,正月十五夜的子时已经过去,此刻大雪方歇,竟连月亮都升起来了。
听他这声惊叹,其余人等也不由地抬起头,看层云聚拢,惟有西边一片月色皎洁。
卢庆锡凝视着月亮,想到家里刚过门的娘子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眉头不由舒展。
众人对月遥望,见云中朦胧的光晕散开,各自牵动情肠。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冰面忽然震动。
众人倒退几步,惊骇不已。
卢庆锡只望着不远处冰面上一抹黑影,语气镇定,“是有人从船上掉下来了。”
众官兵瞳孔一缩,只望向那身影,躺在冰面上,挣扎着就要起来。
这么晚待在官船上的人,难不成是贼寇?
未待他们抽刀,船上又跑下来数人,皆穿着青色袍子,纷纷聚拢到那身影周围,似乎在嘀咕什么。
卢庆锡眉头微皱,轻轻抬手。
众兵得令,阔步向前奔去,甲胄摩擦,冰面上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穿青袍的伶人们听到动静,即刻转过身,便见寒光一过、威严森森。
——他们已被刺刀包围。
“你、你们是官差?”伶人们伏在冰面上,冻得颤抖不止。
卢庆锡眉头微蹙,阔步走向前,没过几步,便闻着浓重的酒气,从船上掉下来的那人面色驼红,身上的绯色锦衣华贵无比。
他刚要问话,只听得包围内一个伶人高喊。
“都让开,这是钦差大人!”
卫所众人一惊,只见那满身酒气的人狼狈地坐在冰面上,一条胳膊撞得流血不止,目光仍是迷离。
卢庆锡快步上前,扯下他腰间的令牌,打眼一看,“是臬司衙门。”
身后众官兵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搬人,快步往岸上奔去,穿青袍的伶人纷纷起身,跟在了后头。
冰面上步履匆匆,卢庆锡立在原地,望向一边的官船。
巨大的船身微微倾向一侧,这样的斜坡并非站不住人,可那钦差大抵是醉了酒,又正好站在倾斜角度最大的船头,一时没有站稳,才掉下来。
他绕着船身,从前走到后,目光一直落在船与冰面交接处,走到中后段,脚步登时一顿。
只见船底那嵌了金属的冰刀断折了一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
天光大亮,凉风飒然而至。
黄葭坐在二楼长廊下,西望山色,皑皑成雪。
她凝神看着,面上阴晴不定。
“黄船工,臬司衙门的人请你去一趟。”士卒前来通报。
黄葭眉头微蹙,心下犹疑,却很快起身,跟着他向外走去。
今日没有下雪,但昨夜天寒,今晨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车驾碾着坚冰向前,车轱辘转得很快。
不一会儿就到了臬司衙门,黄葭跟书办过了二门,只见正对的大堂点了蜡烛。
灯火荧荧,照彻一片。
这灯色太亮,亮得让人心中恍惚。
黄葭走进来时,堂中东西两边之人相对而坐,皆是一脸的凝重,她看了看,这四周位子满座,没有留给她的。
主座上的人穿着一身绯袍,大抵是巡抚、巡按一级的官员,他翻动着纸页,目光不曾看她。
知府程隆坐在他左手边,后面依次坐着臬司衙门的官吏。右边坐着几个卫所的将官,陈九韶坐在第一位。
人到得很齐,浙江船厂的人也来了,康厂官、何埙,还有另外两名船工首,一同坐在卫所将官的后排。
堂外,细柳摇曳,枝叶沙沙颤动。
四下静极了。
黄葭立在堂下,澄黄色的衣摆,严整的衣襟,冷风吹得她腰间的鲁班尺低低呼鸣。
漏下一刻,一名书办走进来,捧着一摞图纸,呈递到主座的案头。
黄葭轻轻扫了一眼,仿佛是官船的图纸。
主座上的人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他微微抬眸,目光触及堂下之人时,登时滞了一瞬。
“罪犯黄隽白,见到本官,为何不拜?”
这语气冷硬,听得众人不由悚然。
黄葭微微一怔,才知此人就是浙江巡抚江朝宗。
她伏低身子,拱手一拜,寒风灌了满袖,“中丞,草民不知所犯何罪?”
江朝宗微微挑眉,见她目光沉毅,未有退缩之意。
他一拍惊堂木,不由加重语气,“你才疏学浅,名过于实,赵御史对你委以重任,你却毫无奉公勤谨之心,口出怨言,懒怠松懈,所筑船底冰刃承重不足,致使御史钦差遭遇不测,身负重伤!”
黄葭猛地一怔,又很快冷静下来,她勘察过官船承重、西湖历年雪船造册,所造冰刃不能算尽善尽美,却也不至于出大的问题。
况且在船舶本身无隐患之时,即便船底那几尺冰刃断裂,也不至于翻船。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上前一步,“敢问中丞,赵御史当时是怎么受的伤?”
江朝宗阴了脸,却沉默不语。
据那几个伶人所言,赵世卿当夜欣喜不已,带着他们自玉井楼上车,一路奔至西湖,声势浩大地上了官船。
因为喝了酒,一时放浪形骸,他裹着袍子往船头扑去,伶人们在后面追着,只听得“砰”的一声,船头一个身影陡然坠落。
这样荒唐的事,哪怕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江巡抚也决不会往外说。
堂中倏尔寂静,众人的目光开始打转。
黄葭看着江巡抚的脸,又道:“冰刃这东西,本就极难把握,每年气候不一,入冬之后冷热也不同,冰刃长久与冰面相触,沾水冻裂是说不准的。”
“中丞若要治罪,草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江朝宗的脸上浮起冷笑,只见黄葭立在堂下,鬓边碎发微扬,一身澄黄衣衫恍若天边夕阳,淡然自若。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放下图纸,朝一边的书办递去个眼神。
书办会意,捧着图纸,快步走到黄葭面前。
她犹疑片刻,垂眼看去,受潮的图纸上画的、赫然是冰刃的骨架。
“本官已经派人问过往年打造冰刃的工匠,你这个图纸看着虽无问题,但过分加固了几个榫卯接口,使得其余之处受力不均。”
他冷哼一声,怒火凛然逼出口,“真是好手段,用这样荫蔽的办法,教旁人一时也看不出你的心思。”
江朝宗话音一落,众人一惊。
只把目光投向黄葭,只见她似乎沉默了一会,脸色蓦然一变,猛地翻动那几张图纸,似乎在寻找什么,再抬起头时,她面色苍白如纸,仿佛撞见了可怖的鬼。
“这些并非出自我手。”
黄葭掩下目光中的茫然,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拿起图纸,仰面看向江朝宗,“图纸被动过手脚!”
此言一出,江朝宗尚无反应,在场众人却不由把目光投向康厂官。
康元礼一愣,连忙放下茶盏,起身施礼,“卑职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康厂官在船厂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他怎么可能去害一个小辈。”何埙脸上带笑,远远望着黄葭,目光中满是挑衅,“黄船工这么做,倒有些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黄葭冷笑,笑中带着一丝凄然,“在冰刃上动手脚,我能落到什么好处?”
何埙目光阴鸷,“那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黄葭瞪着他,“仇从何来?”
何埙笑了笑,悠悠喝了一口茶,“黄船工常在私下里辱骂钦差大人,我等可是有目共睹的。”
黄葭没有看他,只向江朝宗行了一礼,“中丞明鉴,草民与赵大人一向上尊下敬,容不得此人肆意诋毁。”
“够了!”
江朝宗泛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无论如何,先将此人押入大狱,留待赵御史醒后,再做定夺。”
黄葭喉咙发紧,心头一缩,眼眸中犹有泪光。
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腌臜事缠上她?
罢了,左右躲不过,她不好过,那旁人也别想好过!
她攥着袖口,沉声:“中丞容禀,此事尚无定论,为保万无一失,不如将草民与何工首一起押入大狱……”
她话未说完,耳边骤然传来一道厉声。
“此事绝非何工首所为!”
众人闻之骚动,循声望去,见坐在右边第一位的陈九韶忽然起身。
他上前一步,向江巡抚作揖,动作利落有力,“禀中丞,这半月何工首一直在城外庄上收租,卑职月前巡城之时,曾见何家车马出城,直到今早,方才回来。”
黄葭陡然一惊,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中丞……”
“若非看在部院的面子上,早上枷铐了,论得到你在此咆哮公堂?”江朝宗打断了她,目光森冷,宛若深渊。
黄葭的心猛地一沉,垂眸一瞬,忽见脚下多了出两道颀长的黑影,枷锁的声音响在耳边。
堂外,西风甚急,身后火盆里火星扬起。
她手脚僵冷,这沉闷的暖意浸来,反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寒。
镣铐已经环上手腕,又冷又沉,她转身,被两名士卒带出去。
过了长廊,冷雪,浓雾交织而来。
黄葭惶惶走着,脚步迟钝得像是灌了铅一般,她依旧毫无头绪,初来浙江,打交道的无非那么几个人,除了何埙,还有谁会蓄意害她呢?
她回想着图纸上一道道墨痕,觉得万分熟悉,又万分陌生。
堂外冷风刮过,头脑昏昏沉沉,她近来嗜睡,精神不振,已经有好几日了,先前在船厂还好,到了官驿,越发能打瞌睡。
如今回想画图纸的场景,脑海中竟如此不清晰。
难道、真是她一时疏忽?
……
夜半
冬风不等闲。
官驿二楼上,元宵佳节的红灯笼被刮得四处乱晃,在沉沉夜幕,漾出一片猩红。
陆东楼微微抬眸,眼前大雪浩荡,天地一白。
“漕台,调令已经送去江北了。”杨育宽坐在他对面,心中有些难捱,“下官不明,您虽重伤,可待在官驿之中,守卫重重,也无需遣动漕军随护吧?”
他语气很轻,但话音中流露出些许不满。
为了一己安危,就要抽调江北漕军过来守卫,既是因私废公,也是小题大做。
天色渐渐地发黑。
雪势更重,如鹅毛纷扬。
陆东楼额上有汗,肤色白得显出冷意,他咳嗽了几声,胸腔震动之时,也牵动着身上伤口隐隐渗出血色。
忍着这般剧痛,他的声音却平静异常,“臬司衙门那边,人都找到了?”
杨育宽微微颔首,喉咙发紧,“与薛孟归勾连的那几个差役已被盯住,他们身在府衙,却私放罪犯出逃,早该定罪,只是不知、漕台打算何时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他这话问出口,心中疑惑未减。
薛孟归出逃已有数十日,他的帮凶早该抓起来,陆漕台按下不表,留到今日,反倒像是窝藏罪犯。
陆东楼没有看他,只望着接天的雪幕,声音缓和无波,“还是盯着,有事来报,莫要轻举妄动。”
话音消散,冷风扑来细碎的雪屑,眼前登时一白。
杨育宽微微一愣,在那一片白茫茫中,他好像闻到了一股久违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