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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山雨欲来 ...

  •   夜中江畔风萧萧。

      薛孟归几步翻进了一座院落。

      见四下无人,他长舒一口气,转过身,身后的二门长廊下挂着几盏白帽方灯。

      他身上暗青色的锦袍在灯火照耀下发出刺眼而夺目的光彩,他移步向前,只见长廊下坐着一个人,目光微微滞住。

      那人背对着他,声音低沉中夹杂着些许阴冷,“可曾找到人?”

      薛孟归从容揖了一礼,“卑职慢了一步,臬司衙门的兵马把人带走了。”

      “没用的东西。”

      薛孟归低下头,声音不卑不亢,“卑职已经安排了人手,尽快将那批货转移出去。”

      那人靠着躺椅,语气舒缓了三分,“既然已经布置妥当,那你还来我这里作甚?”

      “卑职……”他抬眼看了那背影一眼,才接着道:“眼下似乎还有一桩麻烦。”

      躺椅微微晃动,那人沉默不语。

      摇晃着长长的影子拖拽在薛孟归的脚下。

      薛孟归瞥着那片阴影,“今夜有漕运理刑司的人在船上查案,卑职不知其人查出了多少。”

      他抬头看向长廊下的人,“漕运理刑司毕竟不属浙江,这回又是奉公务而来,若把人杀了,势必会引来追查,卑职不好动手。”

      谈话间,微风轻轻拂过,夹杂着雪片开始飞舞。

      长廊上的白帽方灯摇曳生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漕运理刑司?”灯下的人顿了顿,忽而轻笑一声,“你怕不是教人给骗了。”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薛孟归。

      薛孟归微微一愣。

      “漕运理刑司隶属都察院,如今都察院的御史都已经来了,他们既无特许,凭什么来查案?”那人的声线很低,漫不经心的语气听得人脊背发凉。

      薛孟归眸光微动,回想起今夜船上,那个漕运理刑司的官站在他面前,还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架势。

      他沉下头,眼眸中划过一道厉色。

      ……

      昨夜五更雪,今早初起不甚寒,天明之后,风雪更密。

      黄葭推门走出来,官驿庭中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白色。

      只见楼下,大大小小的朱漆箱子一群人抬起,自大门走到二门,来来往往不间断。

      她微微蹙眉,径直走下二楼,去了官厨。

      年关时分,官驿内的官差极多,七品的外放县官扎堆坐满了。

      官厨里端出来几碗阳春面,白气漂浮在她眼前蹿过,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油水映出金色光泽,翠绿翠绿的葱花浮在上面。

      黄葭站了一会儿,发现身上没带银两,只好回厢房去。

      走过二楼廊道,才发觉那一口口朱漆箱子也正摆在上面,这西边几间厢房住的都是部院的人,看来这东西的归属已然分明。

      黄葭从纵深的长廊走过去。

      陆东楼命人在长廊拐角处摆了一张三尺见方的小桌案。

      熹微的光从楼外照落,陆东楼穿着一身灰蓝色袍子,此刻正背对着她,衣袖上的仙鹤刺绣闪着夺目的光。

      黄葭想起先前她从船上换的那身木兰祥云的袍子,上面也是这样大片的刺绣。看来,市舶司的礼,还有这里二十几口大箱子,部院真是来者不拒。

      陆漕台像是听到了脚步声,随即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卷书。

      “过会儿就上菜了,一起吃吧。”他抬眸看向她,眼中泛着淡淡的笑意。

      黄葭慢步走过来,语气戏谑:“不想才过一夜,陆漕台已经官至一品了。”

      陆东楼神情微滞。

      她坐到他对面,轻轻挑眉。

      陆东楼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右臂,瞥见那衣料上的仙鹤,不由多看了一眼。

      一品穿仙鹤。

      黄葭倒了一盏茶递过来,“那就预祝漕台高升了。”

      他轻咳一声,“随手拿的,还以为是鹅。”

      黄葭笑而不语。

      雪停后,阴云垂垂。

      楼外卷起一阵冷风,她冷不伶仃打起了寒战,起身进门。

      只见他那间厢房里陈设极尽豪奢,洗脸的铜盆上挂着的方巾闪着黯淡的光泽,显然是上好的丝绸。

      她有些诧异,同住二楼,她与他屋内陈设却全然不同,但这样布置却不是当天能差人办好的。

      黄葭微微蹙眉,走出门。

      陆东楼仍坐在那里看书。

      楼外的雪已经停了,黄葭请书办在桌案边拥了一个大火盆,火星上扑起蒙蒙的暖意。

      她坐了下来。

      未过片刻,三四个长随端了菜走上来,龙井虾仁、笋干老鸭煲、油爆沼虾……

      热腾腾冒着白气。

      一道神仙鸡摆在面前,黄葭听人说过,这菜是泡了花雕酒放在粗盐上炖足两个时辰才能出锅的。

      她尝了一口,香气四溢,连最容易柴的鸡胸肉也因浸满了猪蹄的油分变得滑腻。

      旁边摆上了杂鱼煲,鲫鱼和汪刺鱼上浮着一层黄色油汁,红彤彤的河虾卧在一边。

      想到官厨那里还是一水的阳春面,眼前这些菜应该也是特地准备。

      长随陆陆续续上来,那三尺的桌案已经摆不下了。

      “恐怕吃不完。”

      陆东楼随手放下书卷,平静地望着她,“所以才叫你来。”

      黄葭淡淡瞥了他一眼,拿起瓷勺盛饭,手边有冷风扑过,火盆上的水雾逸散开。

      她夹了几筷,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陈九韶走了过来,今日他未穿甲胄,只着一身湖蓝色的对襟长衫,显得极为闲适。

      “漕台,菜可还合口。”他看向陆东楼。

      陆东楼“嗯”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坐。”

      陈九韶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菜,叫来了两位长随随手点了点,“这个龙井虾仁,还有这个爆炒沼虾,给杨郎中送过去。”

      陆东楼盛起一碗饭,看向他,“昨日那个伙计都招了些什么?”

      黄葭也看过来。

      陈九韶放下碗,那碗已空了大半,“这个伙计过去确实是做了一些倒卖漕粮的事,不过这回却没有什么动作,招供说有人给了他五十两银子来码头接人,旁的一概不知。”

      “他既做过这个生意,那可有常往来的商户,比方说那些在本地有庄子粮仓的大商贾?”黄葭问道。

      漕粮案发前后,杭州府这边一度封城,所以漕粮大抵还在城中,只是他们并非浙江臬司官员,也不能调动兵马搜查。

      陈九韶想了想,“他招供说,过去每过午他就装作送泔水的在城里走动,把粮袋放在望江门自东数第三条街的后巷柴堆,我已经派人去看过,实在无从下手,那街上商户极多,什么卖米卖面的都有。”

      黄葭微微蹙眉,“那就只能等臬司衙门的结果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清脆一声,白瓷勺扣在了碗里。

      陆东楼低头,舀着清白色的鱼汤,“一会儿出去走走。”

      黄葭诧异地看过来,只见他喝完一口汤,站了起来。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年关将至,街上人潮汹涌,马车从官驿出来,绕过了两条街,往来都是行人,只能走走停停。

      “不妨过午再来,大早上赶早集,人多眼杂,没得要惊扰了过路人。”她掀起帘子。

      “凡有宵禁的地方,白日都是如此,即便过午来,人也不会少。”陆东楼从她卷起的湘帘向外看,语气晦暗。

      黄葭转过头,别有深意的看向他,“宵禁最初是为了严防倭寇,可据我所知,自从嘉靖四十年台州之战以来,浙江倭寇已经歼灭大半,既然倭患平抑,朝廷为何不放宽宵禁?”

      陆东楼凝望着她,笑而不语。

      冷风扑簌簌,卷起湘帘,车外的摊贩沿街叫卖,此地离码头不远,正能听见那轰鸣的号角声。

      黄葭想到了昨夜的事,皱起眉头,“漕台让我去查那艘船,为何今早却不问我查到了什么?”

      “我是要你心里有数。”陆东楼提起茶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黄葭微微垂眸,摩挲着衣袖,“漕台可知,那船舱里闹出了命案……”

      “人命官司自有臬司衙门来管,干你何事?”他打断了她的话,倒了一杯热茶,水气凝在杯壁上,像一块滚烫的冰。

      窗外的雪扑簌簌下起来,街上人群骚动,只听见脚踩雪泥的声响,清脆得激起一身战栗,黄葭好像明白了什么,正色道:“只不过那尸首……只怕臬司衙门查案时有所遗漏。”

      陆东楼并不接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黄葭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窗外是细密的雪声,刺骨的风也刮了进来。

      沉默已经冻住了车厢里所有的声音,只有湘帘摇曳着扣动窗牖。

      半晌,他看过来,沉吟片刻,“像昨夜那艘船的暗舱构造、运力……你如今还有无把握画出详细的图纸来?”

      黄葭神色不变,转头看向他。

      陆东楼显然早就知道那船的建制已经被更改,可他却不知道被更改之后的船运力几何,昨夜让她去船上查案,为的多半是查看漕粮有无可能全经暗舱运出。

      暗舱本就是不合常规的产物,其运力也需要更为精密的计算才有定论。

      当年,市舶司新任提督江忠茂称,因近来与琉球来的外邦交涉,朝廷的生意越做越大,而现今市舶司海船运力不足,若全部用以运货,则海防巡哨空虚。

      所以请她召集市舶司三百多号画工匠人,寻找改造船型提增运力的办法,且因彼时福建与浙江市舶司都有意承接贡舶贸易,为防泄露图纸,改建之事要密不告人。

      黄葭当时是十六岁,也就信了这个荒诞的机密行事的借口,真相是,当时浙江苦于倭寇动乱,海防严苛,根本没有大开港口、承接贸易的可能。

      她就此日夜不休,画了多份图纸,给不同规格的海船设计了大小不同、位置不一的暗舱。

      而这些图纸,最终成为了提督敛财的助力、东南大乱的祸根。

      祖父死前,要她咬死这件事情,就此改行、离开泉州,只一点——不要再让任何人打图纸的主意。

      也因为祖父死前提起了图纸的事情,她至今仍无法断定,当初争贡之役、东南大乱,祖父的死,究竟是被推出去给江忠茂顶罪,还是说根本不止这一个缘故。

      黄葭神情肃穆,抬起头,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她声音平静:“很久之前画的,早忘了。”

      陆东楼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脸色沉了几分,却没有追问。

      “二位,到了。”外头,车夫轻轻提醒。

      他们此行不能打草惊蛇,从驿馆出来没有用部院的车马,而是特地叫了车。

      雪越下越大,两人下了马车。

      车外人声鼎沸,天际日光熹微,街上点起了千盏灯,朦胧光影洒在雪地上,像是覆盖了一层琉璃。

      走出三步,迎面一块黄花梨木匾,上写着三个隶书大字——青山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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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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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