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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祂的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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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推着要死不活的奥兰光顾福春面馆,点了一碗云吞面,捧着印着“富贵花开”的大瓷碗细嚼慢咽,暂时与寻花问柳的浔东分道扬镳。
在一个有叮叮响声的荒谬瞬间,叮叮声可能是周楠的牙齿磕碰碗沿的碎音,奥兰浑身一抖,保准是浑身,连那两腿废腿都抖了,猝然苏醒。
祂面朝周楠,举起一只手,语气拿捏的十分客气,宛似最会说话的北地政权的新型机器人,荒腔走板道:“我要一碗白米饭。”
周楠偏过头看祂,震惊得被呛到,咳嗦着问:“你谁?”
不是他又失忆了。
而是在这短暂的吃面时间内,可能比这更短的时间内,奥兰的变化大的不亚于一座死火山喷发,比奥兰长出一双秀美的双腿走T台,还令周楠吃惊。
奥兰换成了另外一种极端的丑陋:发黄的卷发茂盛的需要修剪,长及地面,皮肤幽黑的像是一块海绵把一缸的墨水吸干了,鼓鼓的青蛙体型也变了,成了断了一半的蚯蚓。
奥兰迷茫地笑,祂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诚实回答:“名字我需要想一想。劳驾,周……楠,我饿三天了,可能更久,必须要吃一碗白米饭。”
周楠沉了沉心,问:“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特务工作必备,我精通改头换貌的魔法。我想变就变了。”奥兰掀起来门帘子似的长发,乌黑的眼睛安静地盯着周楠。祂身上漂亮的地方只有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从祂举手说话时起,祂就一直这么盯着周楠,渴求又客气,安静又热烈,宛若孤独的行者之魂望着丢弃已久却依旧那般的家园。
谎言。
奥兰是军营扎堆的普通士兵,是战场上永不缺少的冲锋陷阵的替死鬼,特务工作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改头换貌的魔法比隐形更困难,能说是独树一帜的传承手艺,浔东这位赏金猎人中的魔法佼佼者都只会把人脸变成马赛克,更不用说连防御魔法罩都靠他人施予的奥兰了。
然而,奥兰改变与消极的周楠无关,想想吧,他与祂都要死了,玉米棒变成狼牙棒,那也是不太棒的棒,一个丑人变成另一个丑样,也摆脱不了丑字。
周楠不再追究,把一双洁净的筷子挪到奥兰手边,喊老板:“来一碗白米饭。”
“热的。”奥兰补充。
“别的呢?合您口味的配菜……”
奥兰斩钉截铁否定道:“不需要。”
周楠端起白开水,小口小口地抿,听着晚死的蝉的悲鸣,感觉温水滑过被呛到的喉管的干痛。
白米饭送到,小小的一碗,装得满当当的:丰收的量,祭奠的色,外加消退的热和无辜的诱惑。
奥兰单要它,可能是吃的诗意所致。
奥兰又来搞事,把筷子挪回周楠手边,抓掉两大把碍眼的头发囊进怀里,不知是请求还是刁难道:“我想要您喂给我吃。拜托了。”
“可以。”
周楠正要执起筷子,奥兰却将筷子两指死死按住,微微低低头,乌黑的眼里上翻着,泛着真诚的光,认真道:“麻烦了,用牙签,一粒粒地喂给我。”
周楠没说二话,从桌角捡起一根带牙龈血的铁牙签,水杯里涮了两下,扎起一粒米,送到奥兰嘴边。
“请。”
啊呜一大口,奥兰的手掌抚摸左腿皱缩的灰色肌肉,细细地把一粒米嗦进嘴里,门牙上上下下地切割着米粒。
品尝着,咽下去,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量,让祂露出踏实满足的幸福神情。
一粒米费了半分钟吃完,祂正襟危坐,神神叨叨地说:“您很乖顺,像乖乖供鲸鱼集会时享用的磷虾。在南海海底,我见过无数次磷虾的乖顺;还有鲸鱼撬开大口,含满长长的一堆鱼,我不喜欢这种。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却没有我留恋的。”
周楠没搭理奥兰怪异的话,问:“饱了?”
“没有。我再小肚鸡肠,这点量也不够的。”
“我没有您精通刁难,再来,小心点,别噎住了。”
周楠与他对视,虚幻温柔地眨了眨眼,扎起第二粒米,混着一根飘来的黄头发,一起递到祂的嘴边。
奥兰淡淡笑着,再来一口,愉快地连头发一块吃掉,完全不像长有眼睛的人类。
福春面馆少有顾客,老板娘在敲木鱼念经,没人催促这对行为还不是太怪异的新人。
臭味是逼走客人的一大原因,三原色的铁皮垃圾桶竟堂而皇之放在入门处,店内充斥着千奇百怪但同样难闻的臭气。
把垃圾桶摆在最显眼位置是雅安帝国人的通病,像瘟疫一样四散,走街串巷都不约而同如此,仿佛垃圾桶里藏着类似生命之源这样宝贵的东西。
或许这也是阿德教皇把周楠的家安在垃圾包的重要原因之一。
米粒一粒粒消失,不紧不慢地喂到了日落,奥兰饱了,周楠饿了,他再叫了一碗云吞面吃。
三根发蔫的青菜叶子是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的,周楠亲眼所见,他比较在意的是跟青菜一块被翻出来的烂草鞋去哪里了,碗里这块枯黄色的肉看着有点像又不太像。
算了,他很馋,但还是不要吃了。
九点半,奥兰感叹一声时间的美妙,自力更生地推动轮椅往门口冲,周楠随在祂左手边,看祂嚣张地撞开垃圾桶,碾碎门槛,横着闯出福春面馆。
车轮子不安地嘎嘎响动,螺丝钉左扭右扭,隐隐觉得下一秒就会散架,却总散不了。
两人的影子交叠,在煤油的气味里蹭蹭蹭地晃动。有几道胳膊粗细的湿润水痕,断断续续,来了又来,严格控制与周楠之间的距离,不被发现,无声地随了两人的影子一路;其中一道沾了一片金风铃花瓣,还有一道扎了一颗乳牙。
浔东为周楠订好了酒店,临近湘伊堂附近,走去需要半个钟头,带着非要自力更生的奥兰估计要一个小时。
夜晚气温骤降,呼出气已有粗劣的形状,多亏浔东的魔法帮扶,周楠短时间内不再担心丧失记忆的问题。
过个岔路口时,奥兰停了轮椅,拐着上肢,奇奇怪怪地摸了下周楠的手背,仿佛感知到了他对气温的在意。
“好冷啊。您好冷啊……”奥兰说。
周楠一颤,打量地与奥兰对视,不是为奥兰怪异的关心,而是为奥兰本身。
奥兰神经了,祂手比他的更冰凉,甚至覆盖一层微融的冰水,让他联想到内脏俱碎的冰冻深海牙带鱼。
紧接着,奥兰更神经了,表现的像个不太正常的贴心人,掏出贴肚珍藏六个小时的两把头发,对周楠说:“给您,我的先生,暖暖您的手。”
周楠礼貌地接过,窝成一大团,来了个热身运动,反手丢向不算远垃圾桶。
完美进球!
“它比我更需要。”因奥兰不解的神情太突出,周楠只好解释一句。
来到酒店临靠的街道,周楠掏出酒店的名片,看了两遍,还是难以想象狭隘陋巷里藏着这么一座幽暗森冷的古堡式客栈,它不嫌挤得慌吗?旁边卖的可是毛鸡蛋和豆腐脑。
酒店豪华的像是在耍人玩,扇形牌匾悬在铁栅栏上,写着“费斯山庄”之名。
哥特式的塔楼和角楼巍峨耸立,阴沉的钟声空寂嘹亮,竖直向上的最顶端的尖塔迎着半片月光,像一把被箍住的细窄黑伞。
浔东会搞事,酒店迎宾们如阴兵大降,罩着大黑斗篷,忙着敲锣打鼓,宛若是要把周楠送入棺材的架势。
周楠入住的门牌号是208,高度却是三十八层,应该是从十八层地狱蹿出来的鬼建筑师规划的。
轮椅交由瘦弱的门童推,周楠打量四周,沿着不见拼接痕迹的红丝绒地毯,往磨光的楼梯上走。
灰暗的走廊充满咖啡豆和淡淡的香水气,白炽灯一闪一灭,富有跳舞的动感。
进入老式的电梯,门童闪躲眼神,紧张地摆弄轮椅推把。三个生锈的螺丝从他腿边蹦出来了,这并不怪他,周楠和奥兰也都没有怪他的意思。
奥兰还作好好先生,安慰道:“我很抱歉,它有些老旧了,希望掉落的零件没有砸到您。”
下了电梯,往左拐,206门前,正给门童递小费的客人呦呵大叫,朝两人嗤笑一声,“这是什么组合?美女与野兽吗?”
哐!
206的门紧关,门内的嘴毒怂货发出大笑声。
门童抽搐着眉头道歉,为周楠开启208号门,恭敬地询问了几声,正要退出怪异的二人世界,奥兰突然抓住了他的短大衣衣角,递给一笔小费,数量与206的那位给的一样,一共是二十一元,一元钱币折叠的角也一样。
祂温和地说:“可以向我的美人问个晚安吗?我与他今日领了结婚证,虽然我的被别人捡走了。”
门童被奥兰的行为和话吓了一跳,凭借专业素养稍稍压住讶异,礼貌地笑着说:“当然可以!两位先生,尤其是后边这位,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门童的短大衣衣角多了一层水,奥兰松手之前是没有的,穿堂风吹来,衣角笨重地飘了飘。
周楠看出衣角正在被什么东西缓慢地侵蚀,没有魔法的气息,或许有,施法的人过于厉害,让他感受不到。
他握了握被奥兰摸到的手背,尖锐的寒冷感犹存,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哐!门童惊呼一声,脸朝下扑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且短促的尖叫。
尖叫戛然而止,门童如死了般寂静。
见着这种曲折的情况,周楠福至心灵,想成了一起别开生面的谋杀案:毒性的水!
他的瞳孔微缩,视线从门童身上转向奥兰,无声质问着祂,为何要害这个倒霉的孩子?!
奥兰不与周楠的目光碰触,笑着推了两下轮椅,略带呆滞地低头问:“小伙子,这跤摔的够响,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知道为何栽倒了。抱歉吓到你们了。”门童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地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过后,响起了关门声。
周楠有种顽劣孩童被耍了的错觉,无言磨了磨牙,推着奥兰到宽阔的客厅。
房间内挂着一面雪白色的钟表,秒针敲打声大的缺德,绝对不想让人睡觉。确实如此,钟表下挂着粉红色的横幅,写着:爱爱爱不停。
周楠拾起一个鸽蓝色玻璃杯,砸碎钟表,再拾起两个乳白玻璃杯,倒满温开水,其中一杯递给奥兰。
“不够热,水。”奥兰挑剔至极,敲了敲独脚小圆桌,“我的躯体太冷了,这点温度不够,我想要更热的。”
周楠还算好心眼,道了句稍等,一饮而尽杯中的白开水,摇动铁铃铛,唤来一壶刚烧开的水。
细细一听,热滚滚的吱吱水声还留有。
哗哗啦啦的倒水消失,玻璃杯被灌满。热气从杯口冲出,氤氲了周楠的微孔眼罩。
他向着奥兰的方向,缓缓曲起秀气的指关节推杯子,收手时,关节处被烫得粉红。
奥兰不假思索,端起来灌了一大口,余下的没有再喝,倾倒在格子地毯上。
“还是不够热,我要更热的。”奥兰轻轻放下玻璃杯。
周楠两手交握,直言不讳地问:“您有什么怪癖吗?它都已热得冒烟了。”
“要一杯更热的暖暖身子,是什么怪癖吗?”
“热炉子要吗?”
“我想要喝的。”奥兰困惑地皱眉。
祂要热的没有错,但祂没有觉察出,祂的要求像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才会提出来的,偏正常的人不会这么做的,吃米粒也是一样。
而周楠从来都是个颇为蛮横和暴躁的人,敏锐地感觉他在跟个怪人对阵,逆反心理上来了,目前无事可做,较量较量一场不无不可。
“稍等。”
周楠叼着一支雪莲烟离开208房门,下了楼,在狭窄的走廊上穿行良久,思索着咬了咬食指指头,立马掉转头,奔向酒店的厨房。
他要了一个圆底炒菜铁锅和一桶过期三年的油。
架火,上锅,倒油,默默盯了十几分钟,油烧开了。
热气熏人,油的色泽暗沉,冒着鼓泡,像炸过一具尸体。
他转转身,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一条腥臭的抹布,包裹住松木锅把,顺便揣怀里一只白陶瓷碗,马不停蹄地端着一锅热油,往208号房间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