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书》》君如侍

12、旧事（昭宁二年）

　　脉脉雪夜映烛光，院内腊梅数枝雪。阿无在昭宁二年，看到了那册《李秉书》。

　　他之前在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饮鸠止渴的一遍又一遍翻看过那个人留下来的话本，他熟悉那个人的字迹，了解那个人在这个时代看似奇怪的行书方式。于是他也能从毫无章法的内容看得出来，那个人在那时候，真的已经神志不清了。

　　在看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躯壳被凌迟了，灵魂被虐杀了。因为他此生最为珍爱的人在曾经对他宣告过死刑，那个人那样恨他，甚至想杀了他。

　　可是转念间，他又似乎在那些控诉着杀意的字墨里，不自觉眼前浮现起三年前，那个人在最后疯病很严重的时候，不止一次险些真的杀了他。

　　但李秉书在冷静下来之后，又会抱着他止不住的哽咽，他会一遍遍的说，“我是疯的，我分不清你是好是坏。要不你杀了我吧！”

　　阿无每次都尽量不去回忆那段让他阿兄绝望的时候。

　　因为他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无处自赎，每次想到那些日子，他都宁愿死在李秉书手里。

　　在阿无强行让李秉书忘记那些残酷的真相后，李秉书应激的更厉害了。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外出，不敢见人，只会把自己锁在房内，整个人消瘦的如秋日濒死的枯蝶。

　　他将自己内心包裹着，他对外竖起了高墙不让任何人靠近。要是有人强行靠近，他宁愿选择毁掉自己，也不愿意让人离他多一寸。

　　李秉书彻底溺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他不记得他和阿无的那些过往，不记得有同心蛊，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不记得阿无这个人。除此之外，他还总在说一些没有人能听懂的胡话。

　　其中有一句，阿无至死不忘。

　　“苦做无用功，实则万物空。”

　　更加无法控制的是，他噬睡越来越严重了，甚至能一下不吃不喝昏睡两天两夜。那段时间他几乎是靠着阿无给他用上好的灵药吊着命。尽管这样，那段时间国师府上上下下都感觉到李秉书明显的向死之心。

　　萧无这半生，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痛苦和绝望。他明明是想留住李秉书，可那个人表现出来的斥他性让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他难过归难过，可三年前他骨子里的劣性告诉他：不能后悔。他以为他一后悔那个人就会丢下他，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可是看完半册《李秉书》，他才发现，原来他的阿兄也不舍得他，原来他的阿兄早就和乐师讨到了留下来的方法。他的阿兄根本……没有想走。

　　是他，毁了一切，逼疯了这个世界最爱他的人。

　　阿无抬起发热的眼，视线停在右侧的一张悬挂在墙上的画帛，那画帛上画了一道极为精美的长命锁，锁上花纹呈现在纸上，笔锋干净利落，条路清晰，一看就是极为用心。而落款正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那段日子里，虽然极少，但李秉书也有神志较为正常的时候，这幅李秉书亲自提笔的长命锁，是在一个寻常的春夜，阿无匆匆忙忙从宫里回来，赶在侧室见他。却发现那人双目已恢复了久违的清明，正俯案作画。

　　阿无当时顿在门口，心情颇为复杂。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阿兄回来了，他颤抖着，轻唤了声：阿兄。

　　李秉书在案前抬头，露出个让阿无险些落泪的笑容。

　　阿无快步向前用双臂?住李秉书，险些让他喘不上气。但是阿无当时激动的犹如将死的人见到了久违的希望。他在这希望中丧失了自己，只记得当时怀中的人的温度——是热的，是一种可以将阿无无坚不摧的内心灼化的热。

　　李秉书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说出的话，却差点砸死阿无。

　　“小阿无不听话，到处乱跑，小心那些坏人又欺负你。”李秉书恼怒道。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对年少无力自保的小阿无说的，不是现在恶贯满盈的大国师萧无。

　　阿无身体一僵，又慢慢松开了李秉书，哑声勉强扯出一抹笑。

　　李秉书得意洋洋的给阿无看那幅他刚画的长命锁。说实话，李秉书写的话本一般，可画画的功夫却不错。

　　他将刚描的画给阿无看，眼睛烂如夜星，让人坠落亲自不自知。

　　李秉书用阿无最喜欢的带笑的声调对阿无说出近乎讽刺的话。

　　“阿无最近很乖，阿兄存了些银钱，等阿无及冠了，我让人给阿无打长命锁。阿无是乖孩子，神明会保佑你的。”

　　就是这样的，李秉书是最疼阿无的。在神志稍微清醒的时候，李秉书比起恨他，杀他，更多的也是在想让他长命百岁。

　　阿无出于愧疚，迟迟没有命人将画中的长命锁打出来。他在想，这个礼物是送给小阿无的，不是他的。现在的他烂命一条，要是阿兄死了，他也跟着去好了。

　　窗外凛冬化风作刃，透出些穿入阁中。阿无萧瑟着，只觉胸中一片郁闷，喉咙品出一阵铁腥味，双目一片闪光，只觉天地翻转，他吐出血来。偶尔有几滴溅在了剩下的的半册《李秉书》上，字字都伴着绝望的气息。

　　风涌入几缕，翻起了余下的《李秉书》。

　　自上一卷后，后面有一些应该是李秉书自己整理的手稿。

　　有几张散落下来的泛黄的纸张，上面的字迹狂狷，其中几个字涂涂画画，已经有些辨不出字样。

　　阿无吐血后，双目放空征然的看了很久。等他回过神，他看见纸上那些被划掉的全部是——

　　“我是李秉书。”划掉

　　“我是李芫。”划掉

　　“我是李秉书。”又划掉

　　“我是李……”后面的字又被划掉了。

　　……

　　如此反复，竟然写了满满的十几页纸。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又只能拼命的写他记得的人，记得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纸张上，有很多很多让人停滞的名字与内容。

　　“阿无，我是他阿兄……”

　　“乐师，我最好的朋友……”

　　“林晚，很好的姑娘……”

　　……

　　阿无强撑着晕软成烂泥的身体一页页的看着，然后在最后面的一页看见了个从来没有印象的名字。

　　“封仙人……苦做无用功，实则万物空……”

　　封仙人？这是什么人？

　　阿无陪在李秉书十余年，他身边有什么人，他见过什么人，他和什么人说过话……他全部都了如指掌，可是这个封仙人，他竟然一定都不知道。

　　“苦做无用功，实则万物空。”阿无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燃起一些不可名状的期望。

　　这个人和阿兄见过，那他知不知道阿兄在哪里？

　　阿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自从那个人在他眼前活生生消散了以后，这两年来，他什么办法都用了。

　　他以为他回了原来的世界，他不惜在乐师帮助下折寿逆天开了鬼曈，在通往那个人的世界里面发了疯的找他，可惜只能找到原体李芜的陵墓。

　　再后来，阿无以为他死了，不惜想用禁术招他阿兄的魂魄，可是损神损身，结果一场空，什么也没有，那个人一点能让人找到的希望都不曾有过。

　　现在的阿无，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恶犬，只要能有一点点能找到那个人，就算找不到，哪怕是找到一点点那个人往日的行迹，聊以慰藉也好。

　　找到他！

　　阿无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器着，心里在那个人离开后，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后，又重新燃起了些许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