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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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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年,大暑。
正值三伏天里,空气中静的一丝风也没有,热浪层层卷的蒲叶打了蔫,晒得宫里那小池塘的鲤鱼都懒得摆尾,贴在莲叶的影子下犯懒。
飞燕宫中有一处长长的廊亭,曲折环绕,种满了紫藤花,春日时开的最为盛艳,远远望去当真如瀑布飞下,尽管此刻已近盛夏,仍旧枝繁叶茂,行走期间,只觉凉意沁人心脾。
“耍赖?”
回廊尽头的凉亭中,凤于钏懒懒地靠着身后的藤椅,葱白如玉石般的指尖夹着一枚圆润的黑棋。
她生的极美,墨发垂绦,肌肤胜雪,乍一望去仿佛能在那姣美的桃花眼中看见笑意,颦颦如弯月,可若仔细一瞧,又觉冷雪倾下,冰雪尽封,当真美而无情。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讪讪一笑,将借着落叶遮挡而移动的棋子归回原位,“姐姐好眼力。”
一子归位,胜负立现。
凤于钏懒得走完最后几步,随手一挥,棋子顿时散落而下,敲在白玉石的棋盘上,清脆悦耳。
“没意思。”
凤无为知道自己犯了她的忌讳,一边在心里骂她事儿逼,一边从袖中掏出折扇,殷勤地给她扇了起来。
“姐姐今日心情不好?”凤无为慢条斯理地扇着折扇,有意无意地向后一瞥,“可是因着那敏州来的小蛮子?”
随着他的目光,凤于钏也掀起眼皮,透过紫藤枝叶缠缠绕绕的疏影,看向远处跪在烈日炎炎下的卷发少年。
心中烦闷更盛。
凤无为啪地收起折扇,目中笑意盈盈,“外面都道姐姐对这小子甚是宠爱,不知今日如何冲撞,才惹得姐姐大发雷霆?”
“多嘴。”
凤于钏淡淡地道。
凤无为变了脸色,晃动折扇的手指僵住,一双黑而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阴霾。
半响无声,凤于钏又蓦地笑了一下,平静地扫过来。
“又不是说你。”她饮了口茶,淡淡地道“这人仗着我三分宠爱,多嘴多舌,今日竟敢跟本宫顶嘴,若是不罚上一罚,日后怕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
凤无为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我当如何。”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西北的蛮子,当真是愚昧无礼,粗蛮愚蠢,姐姐答应嫁给他,倒真是受了委屈。”
凤无为嘴上担心着姐姐受委屈,实际心里乐着呢,只要凤于钏跟这没用的质子一完婚,做了内宅夫人,有虎符又怎么样,就算皇帝不张口拿走,兵中的将士们也不会同意被一个妇人指挥。
“姐姐莫要跟这人置气,气坏自己的身体可不值当。”
凤于钏掀起眼皮,向来寡淡无波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属于少女的娇横,目光穿过疏朗的藤叶,盯着那古铜色的背影,轻哼一声,“他也配。”
凤无为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面颊,想起凤臻说过的话,心中感慨,自古言人心易变,果然,就连凤于钏也不能免俗。
少时那般骄傲自持的一个人,如今也耽溺于享乐,学会折腾起人来了。
一句话在心里转了几个弯,还没待凤无为开口,便远远地看见那人身体摇晃两下,终于支撑不住似得倒在地上。
大概是真的晕过去了,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吓了周边洒扫的侍女一跳,惊恐地四下寻找凤于钏。
藤蔓遮挡,那边却看不见这边,凤无为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远远听到侍女叫人的声音,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却见凤于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毒妇啊毒妇。”
心里喟叹一声,凤无为还是开口:“不过到底是伯候之子,姐姐消气便罢,不然传出去,倒也有损姐姐的名声。”
凤于钏终于懒懒抬眼,“你都开口了,本宫要是还不为所动,岂不无情。”
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无情的人吗?
凤无为不想再说话,仰头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心说顶着太阳晒一路回去也好过在这里看你这毒妇脸色,“既然如此,无为便不打扰姐姐,先行告退。”
侍女领着人往大门走,走过池塘边,看见那人晒得斑驳的后背,凤无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脚下踩的鹿皮底的靴子走过地面都觉得滚烫,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这跪了这些时辰。
说起这小蛮子,身世却是复杂,不可一言而尽。
他本命叫孟毓,是北伯侯的幺子,按理说该在北疆王府中受尽荣宠,可惜母亲是个地位低下的蛮人,生出他来没多久就被大夫人折磨死了,剩下这么个小孩子,三岁的时候就定北侯送来金钏城为质。
从敏州到金钏,路途遥远不说,中间还突发战乱,且末族从北境突袭,短短数日攻下兖州十二城,割地为王,这小质子也被困在这十二城里长达七年,两方早都以为他早就死在了战乱里,定北侯甚至送来了新的质子,不料七年过后,大将军蒋启武将且末族人尽数驱逐,这小质子竟然又安然无恙地回去了敏州。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惜那定北侯宁愿将这人千里迢迢地在送到金钏换回那个儿子,也不想留下他。
寄人篱下,伶仃孤苦,还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怎一个惨字了得。
凤无为面上叹一声,心里却冷漠,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孟毓身上掠过,怜惜只在心头划过一秒,便如石子落湖,不见踪影。
送走凤无为,侍女回来给凤于钏加冰,短短一个动作偷偷觑了她好几次,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莲落,你眼睛里进东西了。”凤于钏疑惑。
莲落:“……”
莲落眼角抽动又抽动,半响,才姗姗道:“孟公子晕倒了。”
凤于钏放下手中雕花茶杯,低头看了眼打旋的茶叶,亳州进献的一品贡茶,平静吩咐:“舀一瓢凉水,给我泼醒。”
呼啦——
凉水倾下,裹着还未化掉的碎冰,尽数泼了下去。
“啊。”
孟毓一个激灵,眼睛还未睁开,便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滚,愤怒地喊道:“凤于钏!”
“我在呢。”
凤于钏坐在宫殿门口的藤椅上,恰好被檐廊的阴影遮盖,她面容雪白,更衬得孟毓像个苦哈哈的黑炭。
“跪了半天还是没长记性,敢直呼本殿下名讳。”
孟毓划拉下胸口的碎冰,只觉得被太阳晒出来的伤口哗哗得疼,疼的他直想掉眼泪,但是又不肯真的掉下来惹人笑话,只能赤红着双眼瞪着眼前的少女。
他这一副模样反倒逗笑了凤于钏,她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太阳刚刚照过去,身下的藤椅被烤的滚烫,舒服地熨帖着脊背。
“过来。”
孟毓呼哧呼哧地喘气,宛若一只河豚,气得原地转了两圈,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干嘛。”
凤于钏抬腿便冲着他的膝盖窝踹了一脚,“你再这语气跟我说话。”
孟毓:“……”
孟毓抓狂似的揉了揉满头卷发,蹙着英俊的眉毛,坐在她椅子旁边,小声嘟囔,“烦人。”
凤于钏微微偏过头去,少年挺直瘦削的脊背淌着薄汗,背肌丝丝缕缕地覆在骨骼上,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流动,离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丝丝的热气。
“啪——”
凤于钏的手毫不犹豫地拍了上去。
“啊!!”
孟毓刚坐下,又受惊似地跳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胸膛,满脸通红。
“你摸哪呢?”
凤于钏怒:“谁摸你了,让你离我远点,谁叫你坐的离我那么近。”
孟毓梗着脖子:“你叫我过来,又叫我离你远点,你到底有没有个准。”
想了一会儿,孟毓实在委屈,“今天也是,你没听到凤兰枢怎么说我吗,凭什么我不可以动手?”
“动手?”凤于钏冷笑一声,“你什么身份自己心里不清楚,还想跟我弟弟动手?”
孟毓心底怔愣,一瞬间想要张口说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说什么呢,说打心底觉得凤于钏会给他撑腰,所以毫无顾忌,却没想到这人不仅言语毫不偏颇,反而处处关照那个嘴欠的小子?
烈日当头,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凤于钏一句话就将他从这些假装顺遂,又短暂快乐的日子里清醒过来。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
不过一丘之貉,软刀子和硬刀子之分罢了。
……想的明白,孟毓心底还是泛起细密的疼痛,离着凤于钏不远坐下,闷不吭声地抱紧双腿。
“怎么,气哭了?”
凤于钏气顺了,终于肯屈尊动弹两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弯腰凑近孟毓。
孟毓抬头,先闻到少女身上那股疏离的冷香,然后便在那双明艳眸子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难道是来哄自己了?
他瞬间忘了刚才的难堪,心头激动,脸颊微红,“没有。”
砰——
大腿上又挨了一脚,凤于钏双手抱胸,嫌弃之味溢于言表。
“没有还不赶紧穿衣服去,光着膀子像什么样子!”
孟毓:“……”
凤于钏施施然从旁边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挡在头顶,率下走下台阶,回头催促他。
“赶紧的,跟我去藏书阁理书。”
啊啊啊啊。
孟毓气得捶胸顿足,对着天空打了一顿拳法,捞过衣服披在身上,追着凤于钏而去。
“你等等我,我后背还疼着呢。”
“去找莲落给你上药,我就等你一炷香,一炷香不来你就给我写三千字道歉信。”
“从这里走到宫门口都要一炷香啊!!”
“……”
“两千字,我上次的还没有写完。”
“四千。”
“我写我写,我搬完就去写还不行吗?”
孟毓飞一般奔回宫殿。
“莲落姐姐。”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偏殿,三两下扒拉下刚穿好的衣服,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脊背,趴在软榻上。
“快快,殿下还在外面等我。”
莲落好似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上药,从柜子中拿出药膏,拧开罐子,四周顿时弥漫出一股清苦的香气。
“身上难受吗?”
孟毓仔细地感受了一下,道:“还好。”
莲落哦了一声,一边给他涂匀药膏,一边想说两句话安慰安慰他。
一直憋到快涂完,莲落才终于从凤于钏今天的行为中发现一条优点:“殿下很少等人呢。”
孟毓愣了一下,半响反应过来,得意地一撩头发,张口就来,“她非要等着我,不然不走呢。”
另外一个侍女端着冰镇西瓜经过,忍不住拆台:“殿下是又等着找你的茬吧哈哈。”
这侍女年龄比孟毓还小,孟毓很不高兴,冲着她威胁似的举举拳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侍女做了个鬼脸,远远丢给孟毓一块冰过的西瓜,等孟毓坑坑地啃完,药也上好了,他匆忙忙道了谢就往殿门外跑。
凤于钏早就到了门口,撑着纸伞看湖边的鱼儿,听见脚步声缓缓回头,头上的发钗却不知怎地突然断了,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如同飞流而下的黑色瀑布,映衬的面容雪一般白净。
孟毓脚下的步伐错了一拍,差点跌倒,他叫了声殿下,想要捡起碎裂的玉钗,刚一蹲下便听头顶啧了一声,凤于钏抬脚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孟毓:!
凤于钏跟没感觉到一样,懒懒地道:“不要了。”
明明这人也没使劲,孟毓却也没有把手抽出来,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阳光尽数被纸伞遮住,清淡的冷香涌进鼻腔,好似跌进一汪隐入山间的清泉,全身的燥热都散去几分。
“殿……殿下。”
看这小蛮子果然结巴了,凤于钏的嘴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意:“求我,我就起来。”
孟毓不自然地偏过了头,有心想把手抽回去,不料刚一动作,背上的手便更用力地踩了下来。
全身的汗毛都仿佛炸了起来,孟毓心底的小人啊啊啊啊地大叫,梗着脖子僵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道:“求您。”
凤于钏收回了脚,施施然撑开了伞。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孟毓不甘心今天一天都被她死死拿捏,忍不住顶嘴,“去那理什么书,什么活,还要公主亲自干。”
凤于钏:……
等到两人走出飞燕宫的时候,孟毓的道歉信已经被加到了两万字。
没了宫殿了无处不在的冰桶,外面更加酷热,凤于钏不爱出汗,又在凉亭舒爽地待了半天,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孟毓这些年大多时间都在北疆那兖州城里,仅有两个月的夏日还是温凉舒爽,来了金钏这么多年,到底没能适应这毒辣的日头。
背上还火辣辣地疼着,上了药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难受,孟毓才想起来忘了问莲落给他涂的什么,不仅怀疑她弄错了。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阴凉地,孟毓扯扯胸口的衣服,喊凤于钏。
“殿下,我好热。”
凤于钏驻足等他,孟毓蔫头耷脑地跟上来,俊俏的眉眼被汗水浸湿,黑而长的睫毛上好似挂着一滴泪,要掉不掉的。
凤于钏把伞递给他,抬起两根手指贴了贴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那也很不舒服。”
孟毓声音蔫哒哒的。
“你怎么这么热闹……”凤于钏微蹙眉头,维持着贴着他额头的动作,只是话音未完,腕骨上便蓦地覆上一只手。
孟毓在裤腿上蹭干净汗水,喉结上下滚动,没怎么想便抬手握住了眼前晃动着的,细而莹白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