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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银鞍照白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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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潮灰,节度使府石砖高墙封闭着四周,将梓州整座城的喧嚣隔绝在外。
蔺云再见到叶容钰有些激动,他在这个地方实在是压抑太久了,但叶容钰如今升职了,还被堂屋那群火药桶气得够呛,蔺云在心里掂量半天,这才磕磕巴巴问道,“容钰,你近来还好吗?”
“我倒是挺好的,你呢?你跟着钱将军去战场有没有受伤?”
“我们赶来的时候城就破了,钱将军让我带人配合着打了两回游击,倒还好,没怎么伤着。”就是被全须全尾的大老爷们儿包围着,浑身像是被刺戳着不自在。
神策军还好说,但哥舒元的人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大多没见过宦官,总会像看猴一样打量他,还总明里暗里骂他是阉狗,说他不男不女。
“蔺常侍!”
一踏入院子,秋浦迎面跑了上来,带着满脸泪花子像是要往蔺云怀里扑。
但蔺云很冷漠,甚至还本能往后缩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
“蔺常侍,我可算见到你了。”秋浦用乌黑的袖子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他像是看不出蔺云的不高兴,一个劲儿说着,“你的伤有没有好?我听说你受了重伤,险些要命。”
“亏你还知道。”
“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跑哪玩没叫我。”
“......”
蔺云用胳膊挡开秋浦,“容钰,你好端端带秋浦过来做什么?”
“给你带个帮手啊。”
秋浦是与蔺云同在武馆长大,后来都收入宫中。他功夫不如蔺云,为人老实到缺心眼,若不是蔺云总照顾他,想必他在宫里早被人坑死了。
叶容钰揪着秋浦衣领,将人拽到一边,看着他识趣地跑去一边烧水,叶容钰与蔺云一同并坐在廊下,“蔺云,我有个疑惑,为什么钱将军不让禁军冲锋在前呢?”
蔺云如实说道,“冲在前面肯定死的多,钱将军就算不顾神策军死伤,那也得考虑没了神策军那东川军还能不能受控,尤其是剑南节度被杀后,他将兵马立刻收拢,现在全都集中在茂州一带,万一他们要是反了,那整个东川不相当于还是失地?”
这些门道起先蔺云也不懂,好在钱暄虽不怎么搭理他,但这些顾虑还是会同他讲个清楚。
叶容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她只觉得头疼。
权衡之下还是得由东川军为主力,承担最大的战损。
一想到这,叶容钰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就是为了以战消耗掉东川军,等仗打完,敌方联军退了兵,哥舒元也丧失与朝廷对抗的依仗,西南倒是平定的彻底。”叶容钰说这话时很明显带着气,道理她都懂,但情绪上她还是很抗拒。
蔺云也只能劝慰道,“节度使安宁了,百姓才能安宁。”
“那钱将军为什么连粮草也不愿相让。”
蔺云叹了口气,“一来是神策军也并没有那么多粮草能让,二来,钱将军在神策军中并未任职太久,底下的将领们打起仗来各有各的想法,都觉得自己的兵法天下第一。”
神策军内部也并非铁桶一块,尤其是精锐队伍,很多人还心心念念着汪贞夏,对钱暄这人并不感冒。
“还真是池浅王八多。”叶容钰免不了骂了一句,“那奏报到朝中的小规模兵变是不是因为神策军跟东川军打起来了?”
“那倒不是。”
“我不信。”
“好吧,不完全是,也有原先剑南的兵不服哥舒元,他们打起来了。总之,虽是唐军,可大家谁也看不惯谁。”
蔺云说完,看着叶容钰好像神色有点不对,连忙递给秋浦一个眼色,要了杯水递过来,“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屋休息吧,晚些我再去找你。”
叶容钰推开瓷杯,摇了摇头,“敌方都快打到我家门口了,诸位主帅还在权衡得失,我是不舒服,我一想到他们胸口就堵得慌。”
叶容钰想了想,王高晟不乐意峆州再出粮,大概是怕年末时百姓交不上粮税。
那如果上书朝廷,峆州因供战时粮草,请求免了当年税赋呢?之前朝廷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一想到这,叶容钰就起身往王高晟的院子里跑去,她和薛言子曾在王高晟府上家塾念过几年书,受过他不少教诲。他在人心里除了是个好官,更是一个师长般的人物。
一见到王高晟叶容钰就将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但王高晟又顿了顿,“只是有一点,咱们峆州因离梓州近,这些粮一大部分都是上交给节度使的。”
叶容钰一想到哥舒元那副样子就觉得跟他没法商量,有唐一代,州按人口等缘由分为上州、中州、下州。峆州因良田人丁都少因此为下州,每年十一月交的粮折成钱大概是八至十二万缗。
“王大人,峆州向上交的钱粮,节度使府一般抽多少?”
“大概五六成吧。”
抽五六成已经是王高晟很不容易谈下来的了,这事叶容钰听自己老爹大概说过。节度使原本只管一方兵将,管着管着就想把粮税也管上,这事王高晟算是一直顶着压力。
“我原本也是想上奏朝廷,请求为峆州免税赋,可从峆州递出去的奏疏会经过梓州驿站,他们一看到是刺史府的信,肯定会拆开来看,朝廷就算允了,下达的敕书也可能被截获。到时,他们说不定上瞒朝廷,下欺百姓,将粮税都占为己有。”
“真是岂有此理!”
叶容钰双手握成拳,只觉得自己浑身气血要将头冲破了。
“那我写奏疏一封,派神策军亲自递交给皇后。”
雄盛富丽与穷困卑微共同构筑了大唐,就峆州这点税钱,还不够宗室在长安城内修一座府邸。
“容钰,你也别太担忧了,我这就收拾回府,向各县募集粮草。”王高晟宽慰道。
“要不等几日?神策军来回,用不了太久。”
王高晟摆了摆手,“等不及了,退敌必须要借用东川兵力,我刚刚在堂内叫板大家都知道那是嘴硬。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在他们面前哪里能挺直腰杆?峆州要想躲过这一劫总是要割肉的,所以我也想好了,与其割我境内百姓,不如割我一人!”
叶容钰听这话,吓得站起身,“王大人,您是想?”
“朝廷若是不肯免峆州税赋,等入冬朝廷度支来了,就请他拿我人头复命,还有,等峆州粮草到了,如果哥舒元还不肯出兵,那我就倾峆州府衙捕之力,取他项上人头。”
“王大人,切勿冲动啊。”
“不是冲动。我为治下百姓,死不足惜。”
王高晟说这话时冷静的让人发寒。
“王大人,此事我会尽力,天威不可犯,您也千万要保全自己。”
“我的命是命,峆州百姓的命也是命。”
叶容钰叹了口气,“我瞧着各位大人谋划的辛苦,调子也高,张口闭口就是家国天下、百姓生民,可争来争去无非是怕自己手上权力折损了。也就您真把各镇各县、各乡各村的百姓放在心里。”
“容钰。”
王高晟语调突然郑重。
“你不会真寄希望于锦衣玉食的人来顾念百姓吧。他们一挥丹青就用掉一匹鹅溪绢,却不知蜀地产绢的人正无衣可穿啊。”
王高晟捋了捋长须,“我也是苦出身。”
叶容钰目送王高晟出了节度使府,之后回到落脚的院中,雾色空蒙,她心里也阴沉沉的。
走回院子,叶容钰还在想那句话:士人一挥丹青就用掉一匹鹅溪绢,却不知蜀地产绢的人正无衣可穿。
“叶司言,快来吃饭吧。”
蔺云、秋浦以及院子里仆役正合围在一张矮桌。
“让大家久等了,以后要是我不在,你们先吃就行。”
叶容钰拿起筷子却迟迟不肯动,直到蔺云悄悄用筷子头戳了下她的手背。
原来这些仆役见叶容钰一只哭丧个脸,根本就不敢动筷。
叶容钰赶紧调整心绪,问道,“你们是不是吃不习惯?”
“没有啊。”
“是啊,挺好的。”
“那你们怎么不动筷。”
“动!”
秋浦这一声,让桌上的人跟着轻快不少。秋浦开始扒拉着盘子里的荤腥,带动着其他人也抢了起来。
只有蔺云看着叶容钰不高兴,他也像是丧失了胃口一般,“叶司言,很多事不是你一人能左右的,能上桌的人都不动弹,你跟着操心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