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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远客】 ...


  •   松月镇位于京畿道以南,属文升县管辖范围之内,虽然毗邻帝都,但周遭山路崎岖,官道未通,又是个巴掌大的地界,平素少有闲人往来,倒称得上安宁僻静的所在。
      平旦方过,公鸡长声嘶鸣,不少人家已然起灶生火,朦朦天色下,袅袅炊烟中,就此拉开一日忙碌的序幕。

      木轮碾过砂石泥地,一辆马车沿着蜿蜒小道缓缓行进。

      经过一座青柳环绕的石桥时,马夫便伸手指向东面,回头朝车内之人说道:“祝相公,咱们快到啦,你瞧,那里有座亭,叫八鹊亭,过了亭,前面就是松月镇了。”
      时值深秋,马车悬了一面厚实布帘,用以隔绝冷气。他听见里面发出些许模糊响动,似乎有人正在细语交谈,而后一只手掀开车帘,一切都又变得清晰明朗:“太好了,总算到了。”
      说话之人是名年轻男子,穿着京城时兴的圆领窄袖袍,头束平头发巾,宽肩阔背,浓眉挺鼻,一双眼睛大而黑亮,此刻微微噙着笑意,瞧着很有些儒士的斯文气。

      男子顺着马夫所指方向望去,但见远方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晨间雾霭氤氲腾升,覆向葱郁山林,笼住坐落其中的屋檐瓦舍。那里正是此行目的地,如今愈发临近了。

      “可不是,三天两夜的车程!”马夫挥动手中细鞭,吆喝坐骑加快前行,淡色暖气在他嘴边迅速逸散,“两位早上还没吃饭,肯定饿了吧。镇上的刘记挂面卖得最好,待会我带你们去尝尝!”
      男人闻言点头,谢道:“有劳陈大哥了,这一路上都托你打点周全,实在费心。”
      “哪的话!你们出钱雇佣,那我肯定要把事情办妥才行,再说搬家可不是件容易事,高门大户里的尚且人慌马乱,何况是你们这样的小夫妻呢。”
      车夫陈五同样报以大笑,气氛融洽。

      二人寒暄几句,待要继续说话,车厢之内忽然传来一阵低低咳嗽,于是布帘被迅速放下,男人的声音隔在里间,重新含混起来,听不真切。

      “可是吹着风了?手这样冷,来,我给你捂捂……快到镇上了,一会咱们下车走走,就不会胸闷了,这会你先吃两颗蜜饯压住……”
      作为男子而言,这位祝相公实在絮叨了些,不过言谈之间流露出十分关切心情,想来对于身边伴侣极为看重。

      今次的主顾是对夫妇,坐在车厢里另一人便是祝相公的妻子,据说身体不好,需要乔迁至一处清净所在好生休养。夫妻二人兜兜转转,终于选定了松月镇,预备长久定居此地。
      或许有着身为女子的矜持,这位夫人很少露面,只在途中偶尔下车透气,戴着青纱帷帽,遮挡严实。而祝家相公总是随行在侧,时时与她耳语逗乐,缓解旅途疲累。

      当真恩爱呢。
      陈五忍不住侧耳感叹,他做了三十余年车把式,往来山川千里,见过形形色色不少客人,最喜欢接待的还是这类年轻夫妻。大抵新婚缘故,他们总是格外情深,成日腻歪一处,不肯分离片刻——因而在遭逢厄运之际,更易崩溃绝望。

      他的呼吸陡然加重,体内燃起一股邪火,烧滚脏腑,迫使他俯下腰身,伸手探向下方木軓。
      当触碰到夹层缝隙时,陈五连忙蜷起双指,勾住内部铁环,将那藏在其中的砍刀慢慢地、慢慢地朝外拖出。
      铁质锋刃蹭过挡板,发出稍显粗糙的摩擦响声,好在车马行进速度很急,上下颠簸,轱辘不断,一时倒也听不出什么端倪。

      是时候了,过了桥就动手。

      他紧紧攥住刀柄,顶端铁质环首在经年的摩挲中愈发圆润。脑中开始接二连三浮现青白色的女人脸庞,一个一个□□地倒在草地,尖叫着、哀嚎着、挣扎跌滚着,被他扼去所有声响,最后一动不动了。

      陈五眯起眼睛,来回观察四周环境,心里盘算起应该把尸体抛在哪片树林隐蔽,又想这姓祝的身强体壮,处理起来很费一番功夫,到镇上后得多添两碗卤肉浇头好好补充体力才行。
      其实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仅是雇佣关系,祝相公出手大方,为人和气,整趟旅程没有起过半分口角,之所以选择如此极端行径,全因私欲作祟。

      有时惨案发生,其实不需太多苛刻条件,一点嫉妒足矣。

      陈五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孤身飘零,至今未曾娶妻生子,旁人见他踏实,有意说过两次媒,只碍于他常年奔波在外,又无房无地,到底没有姑娘肯嫁。然而陈五毫不在意,他自有一条发泄途径,那就是劫杀年轻夫妇。
      通常他先断掉雇主手脚,人不至于逃得太远,方便随时逮回,而后当着丈夫面前玷污他们的妻子。他热衷于凑近观察那些绝望面容,听着惨叫咒骂混合求饶,总令他产生奇异的平静与满足,好似借此足以慰藉半生的困苦潦倒。

      对于杀人掠货一事,他算驾轻就熟,却自认为不是个图财害命的恶盗。
      不过是个坏毛病罢了。陈五想。

      况且恶习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他今年四十有八,上了岁数,动作难免迟缓,早不适合与人搏斗,加上近年时局稳定,皇帝严令整顿各州治安,陈五不得不来回辗转流离多地,躲避官府追查。风尘奔波中,早就歇了犯案心思。
      不久之前,陈五跟随商队抵达京城,在驿站碰上这位祝相公正在租车,因他曾往返松月镇几次,熟悉路况,故而一道陪同引路。
      原本只想当做普通差事完成,可等对方牵着妻子坐上马车时,他还是不由自主想要握刀。

      顾虑到自身年纪与将来颠沛生涯,陈五不愿铤而走险,万一不慎失手留下活口,恐怕再无安生日子,因而他尽力表现正常,就像对待普通客人那般热络周全。
      期间他曾跟随祝相公搬运行李,只觉物件甚多,且都沉重异常,其中有几个漆墨箱子最为特殊,夫妻俩个似乎对此颇为在意,用了三层软缎严密包裹,生怕路上有所磕碰。
      想来里面存放了相当贵重的财物,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年轻、富有、爱护妻子,这样的人生一定和美顺遂吧。
      陈五暗中打量着对方面孔,心火愈发炽烈,恶意更似野草疯长。

      他时不时看向脚下藏刀位置,反复怀念利器劈开筋骨的触感,在忍耐中煎熬度过了两天——直至车厢内传来女人那声咳嗽,杀意终于顷刻爆发。
      仿佛冬眠毒蛇嗅到腥气,欲望顺着阴冷巢穴一路攀爬,急不可耐地想要大啖血肉。

      陈五把刀掖进衣袍,仔细藏好,再悄然挑起布帘一角,透过缝隙朝里窥探。
      车厢无窗无灯,光影晦暗,依稀可以瞧见两道人影坐在末端,头抵着头,正相互依偎,姿态亲昵。此时女人摘下帷帽,露出原本容貌,由于距离关系,陈五看不真切,只觉她的皮肤极白,莹莹泛出微光,实在罕异非凡。

      啊,难怪祝相公如此上心。

      寒风急速掠过耳畔,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呼出的雾团逐渐浓重,手心却烫得几乎握不稳缰绳。陈五感到久违地兴奋起来,但这一切变故并非由那殊丽女子所引发——对他来说,所有的美丑胖瘦都不重要,她们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作为可以泄欲的容器存在而已,用完就可以随意破坏掉——他是为即将由自己引发的残酷人祸而战栗。

      前方八鹊亭地势特殊,那里有一处小小坑洼,平日往来倒无影响,只是眼下车马行进速度过快,自然会发生剧烈颠簸。
      陈五心底清楚,对方年轻力壮,万万不能正面冲突。所以他预备冲过洼地,引发磕碰,藉此将祝相公哄骗下车,趁他帮忙查探路况之际,再施手段进行制服。甚至不需去主动攻击,只要能把刀架在他妻子的脖颈上,依这二人恩爱程度,想必祝相公自会对他言听计从。
      之所以如此笃定,当然是有前例,他曾在一趟生意中抢先挟持过一个女人,而那女人的丈夫见状,居然真的彻底放弃抵抗,只求能给妻子活路。

      车轮向前滚滚疾驰,碾过那些亡者们的哭嚎之声,八鹊亭近在咫尺。
      陈五默默估好距离,掐准时机,猛一挥动马鞭,击在马背之上。

      伴随一阵刺耳的长声嘶鸣,马车不可逆转地跌入坑洼,复又跌跌撞撞冲出,险些侧翻路旁。

      陈五原想借势将人甩出,熟料一番震荡下来,车中不仅未有碰撞响动,便是惊呼也不见半声传来,一阵颠簸骚乱之后,竟然陷入诡异而平和的安静。
      他莫名有些惴惴,暗中握紧刀柄,决意提前动手。于是深呼一口浊气稳住心神,这才回身敲了敲车帘旁的木板,低声说道:“祝相公,这里出了点状况,你来看看吧。”
      布帘重新被人掀开,年轻男子探出脑袋,正好对上那把明晃晃的刃尖。

      寒鸦忽然振翅越过枯枝,惊破树林沉寂。
      亭外的马车轻微晃动起来,须臾之后归于平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拾起马鞭,蹄声再度飒踏上路,依旧向着小镇方向行进。

  •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清汤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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