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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因为林屿即将出院重返校园,这段时间里落下的作业自然要补上,他才一年级,各科都简单,林奇夫妇辅导虽然不成问题,但林屿还不到那种可以乖乖接受教育、或者说可以对每一道题目无师自通的地步,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类似家长辅导孩子作业崩溃的情况。

      这天,林屿正做着语文作业,陆博源在他身畔摆弄玩具。

      那道题是简单的造句,是最基本的“...是...”结构,林屿随便瞎写了一句,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看来很无厘头,立马被一旁督责的张小凤赏了一栗暴,叫他重新组织。

      林屿嘟囔着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写,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写。

      于是他想到陆博源,可陆博源还不会写字,并不能帮他解作业的忧,他只能问在一旁玩弄着玩具枪的陆博源,请他造个是字句,林屿对他说,你说,我写。

      陆博源竟然真的摆出一副思忖的样子,然后他说:“林屿是陆博源的。”

      林屿笑的很大声,真的写下来,只是他写的是“陆博源是林屿的。”“博源”二字林屿还不知道怎么写,全部用拼音代替。

      然后他指给陆博源看,陆博源像是通了灵,马上指出林屿写反了。

      两个孩子的感情是纯洁无垢的,也许只通过这段时间的互相陪伴,他们已经在对方为时尚早的生命中留下独属于自己的一笔。

      张小凤一直在边上笑,但是又不敢笑的太过,隔壁的黄晶晶情况很不乐观,现在房间里的氛围显然不合适世间的欢声笑语。

      “陆博源。”陆开源扣了扣门,身穿工整的白大褂走了进来。

      听到他爸的声音,陆博源刷的一下跑过去抱住了他爸笔直修长的腿。

      黄父原是蹲踞在角落,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浑浊近乎糜烂,已经无力转动,嘴边乱生着一丛荒芜杂乱的短须,身上是一件沾满泥沙污秽的工作服。

      但见到陆开源,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近乎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势冲了过来,一把拉住陆开源的大褂,尽极凄悲的恳求道:“陆…陆开源是吧,我知道你是这个医院的院长,我求你,我求你,现在只有你,你能救我女儿了…求你救救我女儿……”

      陆开源眉头紧锁,微眯着眼,他有印象,他清楚的记得有一对夫妇因为支付不起手术的费用和住ICU的费用,带着一个小女孩一直赖在医院里,欠下很大一笔费用。

      陆开源正了正衣领,面若沉冰,“这位先生,医院并非慈善机构,医疗工作者也并非上帝,对于您女儿的遭遇,我深深为你们感到不幸,但是您又可曾想过,之前的那套治疗方案医院早已开出,只是您执意不去执行,导致您的女儿住院这么久仍然没有起色,您强行占用医院的医疗资源,有想过还有其他的病人同等需要去救治吗?就算您继续让她留院,不加以医治,除非有奇迹,您的女儿自愈的概率基本为零,您继续干耗着,不是在救她,而是在延长她的痛苦,透支她的生命,”他面色一凛,“您已经欠下很大一笔费用,除非您缴纳这段时间医院代替承担的一切费用以及纳清手术费,我才能帮您的女儿安排相应的治疗手续。不过,恕我直言,如果您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承担治疗费用,接下来,就请尽快选择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

      黄母原本在一旁呆滞着,时下忽然哭出了声,数不清多少次的以泪洗面让她双目红肿,黄父回头看了眼怆悢的妻子,揪紧了自己的头发,满头满脸的无力和懊悔。

      一屋子人晒干了沉默,张小凤犹豫着,她是个善良的人,且不说黄家人对她来说是萍水相逢,光是住ICU的一天上万的费用就难倒她,遑论手术费,这种事林奇不在,她无能做主。

      黄父咬紧牙关,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语调也是低落的吓人,“医生,如果让我的女儿接受你们医院的治疗,一套流程下来,她有多少希望活下来?”

      面对对方投来的求生欲,陆开源面色变都没变,沉静道:“您女儿的情况现在很不乐观,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保守估计,通过治疗,活下来的概率有三成。”

      黄父沮丧的垂下头,哪怕概率再大一些,他就是倾家荡产散尽资财也要一试,可如今希望渺茫,为了这三成存活希望,多年的辛劳付之一炬,甚至还背上沉重的债责,他还有老人要供养,面对死生的抉择,究竟让这个向来坚强的家中的顶梁柱犯了难,可哭又有什么用,妻子流的泪已经足够了,他再哭,这个家才是真的塌了。

      黄父半张着起死皮的嘴唇,从他喉咙里传来的悲鸣是无望者的自弃,“医生,你让我,再想想...”

      他又何尝不想让他的女儿接受治疗?日日面对曾经活泼可爱的女儿挺尸在病床上,他的心里是何等痛苦?眼睁睁的,他看着身体日渐因病消弱到畸形的女儿,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垂死不复苏,四肢都被大小的管子束缚缠绕,呼吸都需要机器来维持,机体只能靠灌进流食强撑,不光对外界的声声呼唤无感,甚至连痛觉也一并消失,她都感受不到痛,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活着吗?

      而彼时的黄晶晶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情愿她有魂灵,否则,她又如何得知这一室之内所有人的两难,话题的落脚点即是敲定她之死生。

      “这是自然,但是基于现在的情况,我还是要提醒您,现在留给您考虑的时间并不多,每多拖一个小时,您女儿能够康复的希望就越微乎其微,治还是不治,选择权在您和您的家人手上,如果做出决定,请尽快通知医院。”言讫,陆开源摇了摇他儿子的手,要拉着他离开,父子俩出了门,陆开源立马树威地对陆川说:“以后不要再来。”

      这就是社会底层人的宿命,只要一场天灾人祸,幸福的幻影就像泡沫一样被轻易打碎,渣滓都不剩。

      往后的几天,黄晶晶爸妈就跟行尸走肉似的,求人不得,他们便去求神拜庙,可终究不得,那份同意书始终像铅锤一样压在夫妻二人的心上。

      黄晶晶父母对自家情况了然,这段时间住院已经让他们身上背负了太多债务,现在已经山穷水尽,借无可借,还无可还,但抱着那一丝一毫求神拜神得来的微弱的希望,也是秉持着还能看到女儿的牵挂,他们就这么又拖了几天,尽管不治,黄晶晶借着医院的设备还可勉强维系性命,但她生命垂危,只要身上哪怕一根管子被拔掉,就会立刻死亡。

      林屿一家人作为旁观者,言语上的安慰已是徒劳,只好稍尽绵薄之力,每次从家里带来什么吃的用的都会毫不犹豫地分给正被那份日笃沉重的同意书带来的痛苦所撕裂的一家人。

      ***

      陆开源恐怕不止一次告诫陆博源不要再接近林屿的房间,陆博源对此充耳不闻,每天还是屁颠屁颠往林屿房间跑。

      随着林屿的腿逐渐康复,他已经能熟练的运用拐杖在医院里外活动了。

      林屿也不想成天待在灰蒙蒙的病房里,经常拄着拐杖和陆博源在医院四处溜达,当然是在林奇或者张小凤的陪同下。

      不久,林屿已经满足出院的条件,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出院的当天,恰是林奇和张小凤金婚七周年,林奇甚至为此难得浪漫的斥金买了束玫瑰,儿子康复出院,夫妻结婚纪念,林奇辛苦工作一年靠业绩得来的年终奖也发下来了,生活的一切都将重归正途,愈来愈好。

      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否极与泰来注定好了要分道而驰,谁人曾注意,那一间灰暗的病房里大小的仪器全部发出刺耳的蜂鸣,响成一片,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剧烈地跃动了几个回合,很快嬗为一条平白的直线,还诸四周一片萧寂......

      在办好出院手续之后,林屿知道陆博源还会来找自己,拄着拐杖在林奇张小凤的陪同下准备回到病房,既是跟陆博源说再见,也是跟黄晶晶一家人做最后的道别,也算是给他的住院的这段经历画上一枚完整的句号。

      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林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是黄晶晶的妈妈。何事能让一个妇人发出这样凄厉的悲恸声,只有……

      林屿手握紧了拐杖,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果不其然,黄晶晶的一切生命体征都不见了,心率仪器很平静,上头的数字是0。

      林屿不敢看向透明帐幕里的黄晶晶,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

      黄爸虽然经过上次的挫败后对生活不再抱有希望了,但生活就是这样操蛋,你不过下去,它不仅不会怜悯你,还会狠狠的抽你耳光,逼你认清现实。什么事儿都需要花钱,人不可能不吃不喝。黄晶晶的父亲彻底被生活打败了,他10分钟前还在冰天雪地的工地上干活,他老婆一个电话打过去给他说女儿死了,他当时直接两眼一抹黑坐了下去,也不知地上的建材碎屑有没有刺破他的血肉,他的心早已麻木,□□的疼痛对他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了。

      成年人心理建设的堤坝崩溃也只是一瞬间。

      跑来医院后,他不顾自己喘不喘的上来气,径直走到黄晶晶床头,一行清泪立时从他浑浊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流出,夫妻二人拉着黄晶晶的手,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哀痛之中……

      此时的无言,是一对夫妇对被命运愚弄的最激烈的回应。

      林屿一家人实在不忍心,他们能做的只有安慰几句以及留一些钱,其他的什么都是苍白。

      黄晶晶的父母跑到陆开源办公室大闹了一场,他们不相信大脑萎缩、几成植物人的女儿会因为自己乱动而挣脱输氧管窒息而亡,但是病房内不设监控,那天黄母出去买馒头去了,黄父早早去工地干活,病房内发生何事,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陆开源的解释不为黄晶晶父母所接受,他们夫妻二人就报警处理,当天来了一大波警察,陆开源极力否认黄晶晶之死在人为,一口咬定她的死是意外。

      整个医院的人都和黄家人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上下没有哪一个人会有作案动机,夫妻俩又都是老实人,何以四面树敌,虽然债台高筑,但除非脑子有病,否则绕是如何也不会拿夫妻俩的半死不活的女儿开刀...黄晶晶之死,仿佛真是她自己运命不佳,无论是窒息而死还是因病而亡,她终将死于非命。

      陆开源是权威人士,黄晶晶父母悲到极致,话都说不利落,一时半会,警察尚不能断言,只觉得这该是一场意外,而死者家属显然情绪过于激动。

      两方僵持了一下午,最后就要不了了之,警察出了医院,准备收队了,没成想,黄父跟豁出去了似的,竟想要横穿马路去追个公道回来。

      林屿一家三口当时在医院门前的路边,林奇稍微靠前站,他眼看着黄父趔趄着往大马路上冲,而全然不顾信号灯的明灭,一俩空空疾驰的货车转角而来,林奇扬声高喊了句停下,可无论是那开了一天的车有些疲惫的货车司机,还是一心要求公道的黄父,全部对此充耳不闻,林奇奈何,可黄父再不躲开就来不及了,林奇于是将怀里抱着的玫瑰扔给张小凤,拔腿猛冲,一把推开了懵然不知的黄父,而自己避之不及,整个人直接被同样避之不及的货车撞飞,血溅当时,命殒当场。

      命运总是睥睨着众人,变着法的愚弄。

      张小凤亲眼目睹事故,玫瑰当场被无力抛下,若非及时被风行而至的曲警搀住,这个一生要强和善良的女人会直接歪倒在地,她在曲警的怀里泪下如流,哑声痛哭,砸下的玫瑰花瓣泄落一地,溅了一地的红,沉重地呼应着不远处的公路上四下蔓延的血泺,失去生命体征的林奇左手中指那枚婚戒在鲜血的浸润下犹泛着真挚的光。

      多年的伉俪情深,想不到罹此飞来横祸,中止,终止。

      林屿才七岁,死亡的概念同样太早地出现在他的世界,现场,一茬一茬的警察、记者与围观群众赶过来围绕案发现场,因为他父亲的举动无疑是英雄之举。

      一波一波情绪高涨仿佛过于他的成年人流集成渊薮,围绕着他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弱小无助,站都站不稳,他的哭声太微弱,没人在意这个小小的男孩想要拨开人群,只为了再看看他的爸爸。

      据说肇事司机此前开了一天一夜的车,疲劳驾驶导致他反应迟缓,不然是很有可能避免这场悲剧的,虽然是林奇闯马路在先,但考虑到情况复杂,林奇救人心切,这司机多少担了些责任,相应的赔偿没有少,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没有任何可以用赔偿衡量的余地。

      那段最黑暗的时间,张小凤不止萎靡不正,她已经不屑于哭了,这至深至大的痛苦已经出离了莫大的痛感。

      乐昌破镜,琴断朱弦。世间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从此以后,林屿的世界失去了一道叫做父亲的光,尽管外界称他的父亲为英雄,尽管被救的黄父万般愧疚登门道歉,而一切依然于事无补。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想到今天还没有听到他爸爸给他读睡前故事而难以入眠,以后都不再,而隔壁房间又传来低抑凄楚的抽噎。

      生命中黑暗的一切,汇聚在名为记忆的苦痛涡旋里丛生,这场铭心刻骨的噩梦似乎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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