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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少年奔跑在林间。

      他的鞋底踏上厚厚地落了一地的枯叶,泥土一样的黄色在这一瞬破碎,粘着鞋底的泥水,被带往不知名处去。一声枪响惊起本就被扰了安宁的飞鸟,它们扇动翅膀,离开枝头,以免卷入这场追逐。

      子弹落在脚跟前一秒刚离开的地方,应星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枝叶,同时转过头,用目光来寻找追兵。又是一声子弹出膛,他仔细地辨别方位与距离,弯下腰从交错的老枝间爬行。怀中那张薄如蝉翼的黄纸熨帖着胸口,一些不合时宜的担忧在逐渐逼近的枪声中涌上心头:

      他的汗,或者他的血,会把字迹模糊掉吗?

      打断神思的是折在眼前的树枝。

      敌人的子弹击中了离他的脑袋不过咫尺的树枝。

      应星回过神,动作轻巧地翻过横在地上的朽木,手摸向后背,抓住槍杆拉动槍栓,朝着声音逼近的地方放槍。他听见一声惨叫,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步离人也是会痛的——他意识到这一点,随后疑惑他们为什么要发起一场战争。

      少年并不能够知晓太多的世事,就像他不懂得师父怀炎为何隐姓埋名去当铁匠,又是为何重新拿起藏在角落的槍支。他不明白步离人以侵略滋养的“生”,就像他不理解师父义无反顾的死。

      弹药用尽,能够依靠的只有他那两条竹竿似的细腿。怀炎从未短过应星的饭食,师徒二人同吃同住,有怀炎一口米,便有应星一口粥。奈何这世道艰难,不掺糠皮的精白面是逢年过节时才能尝上一口的奢侈品,即便如此,那一小袋子细腻的粉末也要精打细算,才足以过完一整个年。

      那个时候的应星端着豁了口的陶碗,蹲在锻造的火炉边取暖,以免碗里米粒稀疏的粥水表面凝出一层膜。怀炎拎着重锤击打火钳夹持的金属,一下,两下,迸溅的火星如同枝头四散开的鸟群,烧得通红的铁器比门框两边贴着的红纸还要鲜艳。

      这样的日子已然遥远,教导他锻造手艺的匠人没来得及教会少年持槍就先一步离去。应星明白这是必然要来临的一日,就像新年之后必然是元宵,元宵之后又是清明。可他想不明白,苦难为何要降临在一群本就受尽折磨的人身上呢。

      他继续奔跑,弓着身子躲避横枝,还有长着的叶片,背后紧追不放的脚步声在他耳中变作一下一下擂动的鼓。蜿蜒在地面上的一条虬结的老根将应星绊倒在地,枯叶轻飘飘地飞起,又轻飘飘地落到他脑袋上,泥土使他那头银白色的短发变得更蓬乱。少年想要重新站起,奈何刚才摔的那一下扭了脚踝,忍着剧痛跑几步,根本没办法彻底甩掉追兵。

      带着步离人的追踪回到根据地是最坏的选择,就算让怀中的军报被他们搜出来也好过营地的暴露。应星又踉跄着前行些许,最终像是师父作坊里那台旧风箱那样喘着粗气倒在落叶堆中。

      划伤的地方早已停止渗血,隐隐作痛的伤口在此时变得麻木,他隔着层层叠叠的树枝和半掉不掉的黄叶,一双瑰紫的眼睛无焦距地望向天空。天空之中是振翅的鸟,穿梭在云端,又轻盈地落入另一个看不见的漩涡,步离人操着一口和北边贝洛伯格相差无几的大舌头发音,离他越来越近。应星以为自己的记性不算好,充其量去记忆一些用以打造衣柜或是首饰箱箧的板材数据,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原以为忘却了的过去其实从未远离。

      十七八岁的少年平静下呼吸,他伸出手,指尖隔着一层浆洗得发白的硬衣料感知那张薄纸的存在。他从纽扣使之交叠的衣襟空隙里摸出前线的战报,牢牢地攥在手心。

      要是等下步离人找他要这张纸,那他就趁他们不注意,把它咽进肚子里去。

      他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镇上那位医生告诉他的知识,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肚子能装下一汪足以腐蚀皮肉的酸水,于是应星就不再思考什么叫做“胃酸”。他重新盯着天空,发现有一团云像飞奔的白马。

      恍惚之间,他真的听到马儿的嘶鸣,还有铁铸的马掌踏过地面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原本近在咫尺的步离人发出一声高呼,随后是又一阵枪响,伴随马嘶逐渐远去。

      “你还准备待到什么时候?”一个短发及肩的女孩从灌木里钻出,同样的装束让应星放下手中的步槍,朝她走近。对方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另一个与追兵去向截然相反的地方带。应星问起那匹当作诱饵跑远了的白马,她说,白珊瑚认得路,它会回来的。

      出于警惕,应星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少女的所属队伍的番号,她用绑在腰间的马刀砍下一根长棍给他充当手杖,在削去多余枝叶的时候回答说:我是骑兵连的。

      应星从未见过骑兵,更别说知道什么骑兵连,他甚至没怎么见过马。

      接过削得平整的长棍,应星疑惑自称轻骑兵的姑娘是如何看出他的腿上有伤,不过没等他发问,对方就说,这个地方离根据地不算远,紧赶慢赶也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抵达。“在出发之前连长有给我指过路,不会错的。”她拍着胸脯保证,“而且要是白珊瑚先抵达营地,你们班长就要担心了。”

      骑兵是宝贵的战力,除非必要,她所属的连队基本不上前线。比起骑着战马上阵杀敌,对方口中的骑兵连更像是屯田营,帮着当地村庄里的老百姓搓玉米棒子,或者收高粱。

      你见过红高粱吗?她问跟在身后的应星。

      走出密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没有什么起伏,在黄土地上弓着身子匍匐的只有泥与草茎搅拌垒起抹平的屋舍。行在田埂上,人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小腿、足踝与鞋底擦过丛生野草时的窸窣,从两侧土壤中飘来一阵大雨倾盆前独特的腥气。

      再往前数几个月,正是深秋,高粱的根部还生着薄荷,幽淡的味道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回味交融在一起。彼时队伍初到此地,村里的村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心地掩护行军的部队出入山林,步离的驱使让他们麻木了,以至于黄土一样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忽略了黄红的气息。

      她还记得,并且认为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记住那个晴朗的午后,白马像一叶误入了什么仙人洞天的小舟,然后很快被淹没在红色的潮汐之中。有个来自沿海的战友牵着他的搭档,一匹枣红的马,它和它的主人都有一双葡萄一样的黑眼睛。

      “真像海啊——”青年的尾音拖曳在高粱密密匝匝的秸秆里,最后沉沉地坠于饱满的深红穗粒之末。

      海……这就是海吗。她不远不近地走在小伙的身后,名为“白珊瑚”的马儿甩动尾巴驱走刺到身上的高粱叶。对方与同乡聊起海,聊海的包容和海的广博,浪花从遥远的遥远一路奔淌,随后决绝地在礁石上拍得粉碎,如同戏折子里为了贞洁而触柱的烈女。

      姑娘压低帽檐,挡下明晃晃的日光,高粱穗子在这样的照耀中,在秋日已经带着寒意的风里闪烁,一粒粒红色于众人的头顶上浮沉。战友口中的海竟让她觉得牵马的手漂在风里,而她的呼吸也随之与红色的潮汐于胸腔同频。

      应星没见过高粱,他从前待的地方不种高粱——那里的人们甚至不种庄稼。以至于少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思考,米铺用马拉来的一车又一车米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那一捧又一捧银子似的白米为什么会一抢而空,因为大家都在饿;他不明白为什么米铺里的白米颗粒无剩,原本在挨饿的人却还在挨饿。

      他去问师父,师父让他站到风里。

      仔细听,应星。怀炎说。

      他听见鸽子振翅时簌簌的飞声,听见丫头用红绸系着的麻花辫尾别着草茎。红色的蝴蝶在年幼的孩子指尖翻飞,又在一双苍老的手与肥厚的掌间徘徊。

      有一双白净手掌的贵妇推开对方:就是当作佣人,我也不要女孩。

      他听不下去,在师父怀炎的目光之中扔了捶打到一半的银饰,躲去不远处那家小诊所。推开门,姓杜的医生刚送走一位手指被机器绞断的客人,纱布不要钱一般缠了好几圈。常年披着一身白大褂的女人轻轻推开那些揉得皱巴巴的纸币,告诉那个工人,她是被医学院派来做义诊的,所有药物和消耗品都由学院提供,不需要收钱。

      应星知道这位杜医生早在两三年前就从仙舟最好的医学院毕业,也没去大医院应聘,甚至把请她回家去的远亲拒之门外,放话说要是再来讲些别的,她就要提着棍子把那个叫作丹枫的男人打出去。

      杜棠唤他进到屋里,给他端了杯烧开后又放凉的温水,坐到她那张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垂着眼倾听少年的疑惑。

      为什么呢。

      是呀,为什么呢?

      她也问过丹枫,问过仍在念书的丹恒,还有她的老师,同学,甚至她的友人和病人。众人的回答各有差异,也殊途同归。

      于是她告诉应星,告诉自己:他们只是病了。

      “他们患了一种名为‘贫穷’的病,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而医身尚有余力,医心却迷津无路。

      杜棠叹一声,告诉应星,这是大人该操心的事情,你们这些小孩离诸如此类的事情还远着呢。

      不远了。应星想,至少对于那些被标上价格换取一捧米粮,或是干脆横死街头的小孩来说已经是近在咫尺的。

      他跟在少女身后,听她描述火炬一样的高粱,还有海一般的淘浪。他们脚底下是唯一一条从农田通往村庄内部的道路,在昏昏的霞光里沉淀着黄到发黑的色彩,表面叠印了牛羊与人的各式足印。马粪堆在路边如干萎的苹果,形似黑豆的羊粪稀稀拉拉地震落。姑娘有意照顾她那行动不便的战友,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应星拄着长棍一瘸一拐地跟上。行至半路,伪装成农人的侦查兵牵着一头老牛,缓步从对面走来,直到见着走在前面的少女才松下一口气,说白珊瑚先跑回营地,身后还追了几个步离的士兵,把包括连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个半死。

      连长说了,接下来的半个月,你不许上前线。一双剑眉的侦察兵语气不容置喙:也不许去送战报。

      “莲姨这么疼我,才不会让刘叔这么说,肯定又是文义哥你在假传圣旨。”她笑着瞪了一眼刘文义,躲到应星身后,让一脸茫然的少年面对连长家的独子,“应星崴了脚,又从山腰走到这里来,你还要再干耗到什么时候?”

      剑眉的侦察兵嘀咕几句,内容无外乎“这小妮子只有娘和张叔才能管教几分”。他让对方牵好牛,双手往应星的腋下一伸,将其举至半空,放到老牛弓起的脊背上。满脸皱纹的老牛摇头晃脑地走上返程的路,应星愣愣地听骑兵姑娘问刘文义怎么不牵头骡子或是毛驴来,等到这头老牛晃到村里,天都要彻底黑了。青年走在前面牵着牛,回答说有这就不错了,起码比娘提着擀面杖站在村口等你好。

      她点点头:说的也是。

      说着话的同时,应星跟着两人来到这附近的根据地,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张开两只半个手掌大的小脚,提了擀面杖等在那里。旁边不时走过几个肩上扛着柴禾与秸秆的年轻男女,见到这副场景纷纷朝着少女叫喊,让她快点跑远些。

      快跑呀,丫头!他们停下脚步,乐得看一出上演在村内的老鹰捉小鸡。最终把少女从擀面杖底下拯救出来的是负责训练骑兵连的老张,他张开双臂,像是真正的老母鸡那样将她护在身后,口中不住地说,莲姐,莲姐,她还是个孩子……

      话音未落,又转过头朝姑娘道:

      “去,去!看你的马去!再待这儿,是嫌你莲姨的擀面杖落人身上不够疼吗?”

      应星局促不安地坐在牛背上,见到老张后想要把那张战报交给对方,随即他意识到,本就单薄的纸被攥成一团,上面的墨迹也被掌心的汗水洇开。最后,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下牛背,朝着张连长歪歪斜斜地敬礼。

      “我是朱明通信连的应星。”他这样说,眼睛却看见与他一道来的姑娘在离开之前躲在老张背后对他做鬼脸,“万连长让我把战报送来罗山。”

      “朱明?”老张反复念叨了几遍应星的来处。

      朱明,朱明……他想起来了,自己从前还没有投身起/义时,被征兵的汉子拉去充军的地方就是朱明。男人望着应星银白的发,又看见他腕上绞丝的银镯,问他,给你打这镯子的匠人,是不是叫怀炎?

      应星点点头,回答说,怀炎先生是我师父。

      ——这就对了。老张还记得昔日战友托人寄送来的信件,上面不聊政/治,也不谈国事,讲的尽是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怀炎说,他带了个徒弟,是有着一头白毛和紫色眼睛的小孩,这孩子在手工活上天赋异禀,可惜父母早早地被步离的士兵虐杀,唯独留下这么一个孤儿。

      怀炎遇见应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刚把打好的家具给主顾送去,回来的路上瞧见一张极简陋的摊铺,几个用黄泥捏成的牲畜卧在地上,辙痕里的积水被马车轮的滚动带起,轻轻地落于暗沉如泥土一般的黄。他的目光从泥塑的耕牛到撒开四蹄腾飞的黄马,再到它们的主人,一个被黄土染上颜色的纯白的孩子。怀炎蹲下身,像个被吸引了目光的客人那样翻捡,动作却很小心,以防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碰断雄鸡的尾羽和鸽子的双翼。

      怎么卖?他问充当店家的孩子,告诉对方:“这些,我都要了。”

      随即怀炎就听见有一双漂亮眼睛的孩子报出一个低到可怜的数字。他说,先前已经有一位小少爷给了他足够的钱财,这一次不能再让旁的人破费了。

      早在怀炎注意到应星之前,就有位衣着考究的富家少爷在这简陋的小摊驻足。来者穿着收拢袖口的雪白衬衫,下身是露出大半双腿的裁剪得当的短裤,脚踩一双铮亮的小皮鞋。“这是你捏的?”小少爷的双臂拄着膝盖,蓬松的长发像是云絮一样轻飘飘地垂落。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眯起眼睛,笑着说,捏得真是像啊。

      应星一愣,抬起头去回望第一个为自己的作品发出赞叹的客人。那一天是阴雨沉沉,连带着小少爷那头白发都黯淡无光,可应星记得他那双灿金的眼睛,以至于几乎忘却对方留下的一沓纸币。来接小少爷的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撑一把二十八根伞骨的黑色纸伞,同样是一头白发,却有着血红的眼睛。

      小少爷见到来人,直起身,如同猫咪一样温顺地唤她“镜流阿姐”。

      她说,该回家去了,景元。

      直到两人的背影远去,应星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位景元少爷像猫。他见过的猫无一不带着野性,和他一样行走在街巷最阴暗最明亮的地方,躲避来往的车马,又向着不知名的地方。乖顺地躺在妇人臂弯里的猫,他见过,甚至一度猜测那是死物,倘若一只猫不懂得如何捉老鼠,那么它又该如何活呢。

      跟着怀炎来到铁匠铺的应星换上一身整洁衣衫,在师父的教导下开始他的创造。他比怀炎所想象的更有天分,迈入中年的男人放心地将重锤递给徒弟,继续为应星准备又一个新年的礼物,并且开始想念他的那杆槍。

      应星见过那杆枪。它被放在角落,上面厚厚地覆着木料与茅草。也许是太久未曾使用,每当巡查的警官牵着狗来搜槍支的时候,它总是能躲过一劫,以至于让应星以为那其实不过是一截朽枯的木和锈蚀的铁。

      当怀炎久违地将它从柴禾与板材之间翻出,它的确也快要成为一段朽木和几管废铁了。吹去其上的薄灰,擦净沾染的木屑,为转动生涩的零部件涂抹润滑油,便又是一把好槍。猎犬的追踪对于如今的匠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需要担惊受怕的东西了,他甚至隐隐地期盼巡捕会再一次牵着他那条脊背漆黑又像它的主人一样趾高气昂的畜牲,走过街巷,走过立在顶头的牌坊,来到他破旧的铁匠铺前。在猎犬发出吠叫之前,子弹会先击中它的咽喉,然后是巡捕的头颅,军阀的心脏。

      过往在军中的豪情已经快要将这个男人淹没,他像个得到了崭新玩具的小孩子,架着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即又晃到院子里,上上下下地寻找目标。所幸当天夜里,鸟雀早已熟睡,没有什么飞来飞去的东西充当靶子。

      回到屋内,怀炎仍举着他的槍,一双暗沉的赤金眼瞳转动着寻找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

      外面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愈发清脆,让他恍惚之间走入十年前,十五年前,甚至一千五百年前的寒夜。天空是燕紫的,怀炎甚至能够听见行军营帐里熟悉的鼾声与梦话,听见他们帐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小伙子在睡梦里流着泪喊妈妈。那孩子比应星大不了多少——十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像是一捆芦柴棒,换上一身宽大的军装后更显得瘦削,常常叫同一营帐的战友嘲笑对方“连毛都没长齐”。

      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他现在是否安好,又是否活着,怀炎不知道,更无处去问。年近半百的匠人的大半生都在战场上磋磨,等到他终于离开那白日朗照青天的徽记,对军旅生涯闭口不谈准备安稳过日子时,战争又像是猎犬一样追上来撕咬他的裤腿。

      男人来到里屋,终于找到熟睡的弟子。应星手中还握着画图用的炭条,在掌心和指尖晕染开一团暗影。

      身高开始抽条的孩子不止一次眷恋来自父母的温情,他知道他的双亲早已被高空投射而下的弹药炸成碎片,也早早地明白世事的离合与聚散,只是每当他看见身边走过的一家人,总要回望一眼,好像这样就能够让时光倒流去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于是怀炎告诉应星,从步离人害死你爹娘的那一刻起,心中的国是你的父亲,脚下的土地就是你的母亲。

      你要记住,你要永远永远地记住啊,应星——

      他吹灭不知燃了多久的油灯,早已冷却的炉膛陷入死寂,怀炎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圈银色的镯,锻打成细线的白银融化着月光,在匠人的巧手中交织成麦穗与火焰的纹样。

      抱起应星,像从前那样为他脱去鞋袜,散下用一枝枯柳斜斜挽起的发髻,又在戴上绞丝的银镯后替他掖好被褥。过了几刻钟,他来到镇上的广场,头顶的横梁上被步离人吊死的尸首依然以极小的幅度晃荡,怀炎重新握住槍杆,指尖再度抵着扳机,他站在微弱的夜风里,这风甚至不足以让死水泛起半点涟漪。

      一声槍响,转瞬即逝的火光划破黑夜,捆缚着尸骸双手的绳索应声断裂。

      步离的守卫像是静候着某个人沉不住气,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此时此刻一窝蜂地围上来,槍口指着中央的男人。霎时间,全镇似乎都听见那声放槍,灯火燃了又燃,直到简陋的诊所大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一个伶仃的身影。

      “杜医生……”

      怀炎回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女人身上依旧是那件白大褂,沾染了酒精与双氧水的气味,月色照在她身上,如富家小姐穿金戴银。

      杜棠挥挥手,示意那些士兵退下,谁知领头的那个反问她:杜小姐,您知道吊死的人是谁吗?

      “那是刺杀副参谋长的罪人!”

      “依阁下的意思,莫非今日之事不能轻易善了?”

      领队颔首。步离军队对持明一系的退让已经足够多,哪怕面前这位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有必要也不是不能就地解决。他示意手下将怀炎带走,而杜棠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怀炎张口,告诉她——

      ——没关系,都一样。

      ……

      应星自窝棚那张简陋的板床上醒来,眼睛眯缝着向窗外望,糊了半张旧报纸的木头棱格里透出月光。他听见马蹄一下一下刨动泥土的声音,随后是极轻的絮语。坐起身,穿上外衣,应星踩着屋主大嫂给已逝儿子纳好鞋底的布鞋来到一墙之隔的外面。

      屋外不远处一片用于晒谷的空地上,浑身洁白的马儿口中不停地咀嚼,傍晚时被老张赶去看马的少女轻轻抚摸它的脖颈。看见应星,白珊瑚朝他打了个响鼻,肩上披件墨绿军大衣的姑娘回头,发现是熟人。

      “还没睡吗?”她轻声询问,在得到应星刚刚醒来的答复后继续关注那匹甩着尾巴的马。“……你呢?”应星开口,“我记得今天不是你值夜的。”

      “张叔家里那口子临盆,离这里不远,骑马半天就能到,我叫他赶快回去陪婶子,守夜的班我也可以顶上。”她用手拂去地上枯草叶尖凝成的细露,填充了棉花的大衣将她的身体包裹,只露出一个脑袋,还有两只在月色下闪闪发亮的眼睛。

      应星叫一声她的名字,说,后半夜还是太冷了。

      没事,白珊瑚也能挡风,还有这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花是婶子新弹过的呢。

      少年沉默着坐到她身侧,卧在干草堆里的白马口中仍在咀嚼,在对方夜星一样闪烁的眼睛的注视下,他说:我陪你值夜吧。

      几分钟后,两人挨着肩膀躲在那件过于宽大的军大衣里,缩在白马的一侧。她问应星怎么会想到罗浮来,这地方从前可以说是富庶,如今战火四起,生活条件上甚至比不得东北由持明占据的方壶。倘若是想要过好日子,怎么也该往南边走,走过曜青,到朱明,到玉阙去。

      “……我就是从朱明来的。”他回答。自师父怀炎在焚尸的坑边被处决,应星的眼前永远蒙着一团血。

      一觉醒来,他发现师父不在院中拎着斧头劈柴,他以为师父是去米店,于是到厨房去看了看米缸,几乎满的。这使应星感到无端由的恐惧,直到一声犬吠由远及近,半掩的院门被一只皮靴踹开,而他又被五花大绑地带去郊区。那是平日鲜有人来的乱葬岗,除了每隔上几日就要抛来的尸体和偷偷收尸的死者亲属,会频繁到访的只有群鸦和游荡的鬣狗。

      他被带到此地时已经日上三竿,尚未梳理整齐的白发一绺一绺地乱。巡捕呵斥人群,黑背狼犬向着男女老少发出狂吠,他们像是故事里被圣人用手杖分开的海,海水两侧是涛声般的絮语。

      这海的尽头是应星的师父,罪人一样负着枷锁,平视天,凝望地,赤金的眼睛逐个逐个地看着人群。他沉默着辨认镇上的居民——这是裁缝铺的老方和小方,父子俩曾替应星裁过新衣;这是开肉铺的陈屠夫,应星逢年过节去买肉,他总是要在肉块中精挑细选出五花;那是杜医生,那是哑牛,那是青芜妹……还有,应星。

      应星……

      怀炎看着弟子被带来刑场,又看着他被塞入一支步槍。他听见向来优雅从容的杜医生朝着军官怒骂,骂那群人是畜牲,竟然叫一个孩子去杀死他的师父。

      “造孽啊——”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拐杖末端直指面带微笑的士兵,“造孽!!”

      应星握着手里的枪,接到来自步离军官的命令后呆愣在那里。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从工匠成了一个俘虏,而他又是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成为即将杀人的刽子手。

      少年已经不记得事件的终末,他只记得杜医生挣脱了卫兵的钳制,像过去每一次那样,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又从他的手中拿走了步槍。

      她说,你们这些小孩子,离这种事还远呢。

      随即是两声一快一慢的槍响,死了两个人,一个死在他身边,另一个死在人群里面。

      “如果不杀了怀炎,一分钟后,下一个死者会继续出现在人群之间。”军官抬臂指向被困在这里的镇民,告诉对方:至于刚才死的那个士兵,就当作是巢父大人为持明送上的贺礼。

      杜棠维持着射杀士卒的动作,飞溅的血迹沾染白大褂,应星从熟悉的双氧水与酒精当中嗅见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由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也不错,杜小姐。”

      怀炎的双手缚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举着槍的年轻姑娘,最终用他的胸膛紧贴枪管。应星缩在女人怀里,手指攥着白大褂的衣料,他能够听见女人胸口跳动的心脏,甚至恍惚间也听到第二个,第三个声音与它逐渐同频,一下一下地在胸口搏动。

      一只手不容抗拒地覆盖少年的眼睛,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别看,应星……别看,别听……

      ——然后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死寂。

      怀炎的遗体并未得到收殓,应星甚至都分不清哪一张被蛆虫啃噬得朽烂的脸是他师父。杜医生在处决日的当天就收拾东西走了,小少年抱着她的腰腹,口中不住地说,“我不怪你,杜医生,还有师父,师父也不怪你的,不要走,不要走……”杜棠此时换下她那件沾满了血迹的白大褂,取而代之的是遮住半截小腿的羊绒大衣与长裙。那是应星第一次看见这位医生穿裙子,厚重的衣料和驼色的围巾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膀,手中的皮箱里装着她带来的书籍,一本本,一卷卷,封面印着的可怖骨骼在如今都显得清秀。

      别哭呀,应星,别哭了。她蹲下身,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脏污与眼泪一道在洁白的衣袖上绣开一簇桃花。杜棠原本想要告诉他:逃走吧,应星,逃到无人所知的山中去。但是她想,战争是逃不掉的,大人能够阻挡的硝烟只是一瞬,余下的世事,这些孩子们迟早要面对。她还记得应星的父母也死于步离人的炮火之下,谁也没有料想到紧随其后的竟是怀炎。

      “不要就此停留,应星。”

      她对少年这样说。你要继续走,继续向前,向着光明所生的地方去,就像你的名字那样。

      “而你的师父,他——”

      “我知道的。”应星打断她的话。

      他知道的,师父不过是走了,熟了,像尽了花期的红山茶那样干脆利落地从枝头坠落,然后就到妈妈那儿去了。

      少女的脊背倚着白马,没有因为肩膀濡湿的一团询问太多。藏于山中,投身革命的战友或多或少都有些被侵略者伤至骨髓的过往,她知道应星不需要安慰,安慰是急救用的,如今的少年只是久违地需要一个听众。于是她问道:你要听一个关于白马的故事吗?

      “……白马?”应星抬起头,眼眶边缘依然能够勉强看清有一团红晕。他在姑娘平静如水的目光中下意识地抬起手,蹭去睫毛末端坠着的蝉蜕细露般的泪珠。“是关于它,白珊瑚吗。”

      少女点点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白珊瑚不是她的马。换一个所有人都能够听懂的比方,就像手里的马刀和腰间的配槍,在一开始,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如果一定要定义战马与战士的关系,她只会说,那都是她继承来的。

      白马原来的主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与现在的应星一般大,可能还要高一些。他老家是海边的,用那边的话说叫“沙岗仔”,再加上生得一张白白净净清秀似小姑娘的脸,于是部队里那群老哥老叔就不约而同地喊他“水生”。

      水生加入云骑军时年纪比应星还小,十三四岁,从家乡出发跟着老乡一路北上来到罗浮。当时管事的几个干部见到水生,不约而同地把带他北上的老乡骂了一顿,说这么大一点的孩子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来罗浮这个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炸的台风眼,保不齐哪天敌人一个炮头轰过来,这小子就得就地上天去见老人家。

      “打仗又不是闹着玩儿!”管骑兵连的老张瞪大眼睛,说就是回老家种地都比上战场日子过得安生。

      “至少不会还没睁眼就死这里。”

      老乡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缩着脑袋跟鹌鹑似地点头,对着几个干部发誓一定把这小子送回老家。结果后面等他跟水生说明情况,对方就梗着脖子,狗皮膏药一样抱着老张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走,几个战友一起都没把他扯下来。老乡苦起一张脸,蹲在水生面前细细掰扯打仗的难处,从日行军数百里到吃树皮咽野菜,无一不是苦日子,何况还要躲着步离和穹桑追击。

      乖,回家去吧,沙岗仔——话没说完,半大的孩子就哭着对他扯开嗓子喊:家都没了,我回哪里去!

      我回哪里去?

      大海已经不属于世代生长在湾边的渔民,田野也被外乡人夺走,供奉的神像被铁铸的炮弹摧毁。他是能活,在步离或是穹桑的驱使下苟延残喘地活,像他的祖辈那样低头凝望海那边的落日,等待新生的黎明照亮他的头和双脚。但是他不想等,静候的时间太过漫长,他宁愿在黑夜里烧得粉身碎骨,也不想麻木地挨过死亡。

      他的父母都死了,妹妹被步离人带去军营,再次见到她时仅是一具□□的死尸,灌满海风的屋舍付之一炬,遗留在地面上的只有一片焦黑。

      ……这让他该回哪里去?

      小少年抱住裤腿放声大哭,为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被血浸染的海而哭。

      “他最后成了部队里养马的人。”姑娘语气平淡,“张叔没狠下心,主动找营长说情,叫水生哥留下来给骑兵连养马。反正部队多这一张嘴不多,少这一张嘴不少,而且他和所有的马都相处得很好。”

      她告诉应星,只要对着骑兵连的任何一匹马喊一句“水生”,它们都会回头。

      白珊瑚是所有战马当中和水生关系最好的,当然,在驯服之前,它也是性子最刚烈的。即便水生把它从一匹站都站不稳的小马驹喂到足以作为一匹战马参与攻袭,整个骑兵连中,所有人都知道最烈的马当属白珊瑚,就连她,在最开始也仅是能够安全乘上白马的背而已。除去白珊瑚,再没有第二匹马能够在战场上用蹄子踢碎敌人的颅骨。

      应星看看白马的蹄子,又看看蹄上钉的马掌,问:这真的能踢碎脑袋吗?

      她说,早在它被钉上马蹄铁之前,就已经踢断过别人的肋骨了。

      “那么……队里哪一位是‘水生’?”

      “……”

      “水生哥啊……”过了片刻,应星才听见她的答复,声音轻飘飘的,转瞬即逝地溶在夜风里,“他好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年轻的骑兵死时勉强可以算作惊天动地,至少惊动了骑兵连。就像应星一样,因为年纪小,部队里的大家不让他上前线,只是叫他往返几个根据地送电报。那一天水生领了送信的任务,往东南去,骑上一匹毛色纯黑的马钻进树林。那时候她也在,作为云骑军的预备役,牵了匹马跟着水生一起往沟壑纵横的土坡里钻。他们甩开步离的追兵,让马蹄和草鞋的鞋底踏过大地的筋骨,带着那张不过方寸的战报跨越千里。水生有意照顾部队里的幺妹,总是带着她绕更平坦的大路,但这同样意味着他们更容易成为伏击的目标。

      去的一路无比顺利,回程的路上却意外横生。两人在距离根据地仅几十里的地方遭到袭击,水生一人一马拖住敌人一整个小队的兵力,叫同行的少女赶回去求救。

      她记得,并且清楚地记得马儿奔跑的动作是那样迟缓,好像一切时间在那一刻凝滞。打破这一切的是一颗子弹,正中胯下战马腿部关节。她顺着势从马背上滚落,来不及察觉到折断骨头的疼痛便重新站起身向前方跑去。声音离她实在太遥远,马嘶,怒吼,还有机关的碰撞与火药的出膛,待到听觉重归,留守的骑兵连已经策马扬鞭前去支援。

      只有她还留在村里,旁边是给她擦去眼泪和尘灰的大嫂。一声嘹亮的马的嘶鸣唤回她游离出去的魂,少女轻轻推开大娘温暖宽厚的手,踉跄着奔向马厩,哆嗦着手指解开拴着白马的绳索。

      翻上马背,带着哭腔的号令从她口中发出,马鞭一下一下地抽打白马肥大的臀,脚跟接连踢向它的腹部。

      “快走呀,白珊瑚……快走啊……”她伏在马背上抽噎,“再不走的话……水生哥就要死了!”

      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白马开始缓慢地走动,随后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真正成为一匹战马。马刀与手槍收割敌人的性命,尸首与尸首堆叠在一起,等到她重返战场时,争斗已经结束,骑兵连剿灭了人数远超己方的敌军。她早已听不见小队长向张连长汇报战况的声音,也没去归队,转而来到一具又一具尸首前,掀开他们的头盔,摘下他们的帽子,拨开乱糟糟的刘海,一个一个地辨别。往日桀骜不驯的白马垂着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从东边到西边,又从南边到北边。手上的血迹在黄昏中红得发蓝,雾盈盈地在视线中凝聚又溃散,粘腻的触感让她在战场边缘呕了好几次。老张随手点了一个士兵带队回营,自己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边,静静地看着少女寻找故人,默默地凝望远方的日落。

      从那以后,白珊瑚就成了她最亲密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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