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捡月亮的人

7、云沉，路长

　　“之后发生的的事，也就是他如今被唾弃的根源。”

　　路长低声说道。

　　“新政实行后，陈云与皇帝陛下顶住了各方压力，却终顶不住天意，新政第六个月，江南水患，挽江决堤，淹没大量农田与民宅。”

　　“这不是他的责任，江河决堤，古来有之。”陈云说道。

　　路长摇了摇头：“这当然不是他的责任，即使禅祖道祖在世，恐怕也做不到凭一己之力使大江决堤。”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谁来治水？当时朝廷无人敢接，都知晓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唯有你父亲陈云，主动请缨。”

　　“他上任后，不顾危险，亲往前线勘探，将各地治水之策汇编成图，旋即指挥施工……”陈觉道。

　　“不错，然而治江治河，三分在策略，七分在财资，长孙衍一党在朝堂竭力阻止户部拨款，理由是冥族虎视眈眈，国库需留备军资。”路长解释道。

　　这样的理由很充沛，而且冥族当时确实对北境多有骚扰，皇帝陛下也难以反驳。

　　户部的拨款议了又议，迟迟下不来，河工自然便断了工钱。

　　为补上河工们的工钱，陈云自掏腰包，甚至卖了皇帝陛下赐他的宅院。

　　然而他一向为官清廉，年俸也不过二百两，对于这样的大工程实在杯水车薪。

　　于是他便写信去借，能借的朋友都借了个遍，依然于事无补。

　　“朝廷的反对派们暗中煽动民众，让百姓误以为是陈云侵吞了他们的薪资，四大宗门中也有人借题发挥，宣扬这是新政引动了天谴，于是……”路长忽然哽咽。

　　陈觉接道：“于是不明真相的暴民们，冲进了治水的营地，先是将陈云吊死，而后又为泄愤，将其尸体剁为肉泥。”

　　“哥，陈大人就没有卫士吗？”陈伊问道。

　　“哪有什么卫士啊，所有的兵卒都被他派去治水了，仅有的一位贴身侍从，被他安排护送他那个倒霉儿子离开了。”陈觉眼眶红了起来。

　　陈伊曾经失忆，但并不迟钝。

　　她知道陈觉说的那个倒霉孩子就是他自己，于是宽慰道：“哥，你是倒霉儿子，那我就是倒霉女儿了。”

　　“啊？”陈觉不禁破涕为笑。

　　而后他郑重地看向了路长 。

　　“所以你绝不是一个肉铺老板？”

　　陈觉问道。

　　“当然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肉铺老板来着？”

　　路长微微一笑，伸手揭开自己宽大的袖袍与那张假人面。

　　袖袍之下哪是什么大汉，分明是个锦衣公子。

　　“我只是说过，我在此县城东有个肉铺，但是城东多的是我的产业，花店、画馆、书社、甚至饼铺，都是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路长手摇折扇，得意笑道。

　　“伊，我们走，我最讨厌和骗子共处一室。”

　　“哎哎，莫慌莫慌，我何曾骗过你？我的手上的伤是真的，孤儿之事，受陈大人接济之事也都是真的，我与你讲的故事，也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你说我是骗子，是否是冤枉君子了呢？”

　　陈觉闻言一怔，继续道：“所以，你如何得知这些往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只是往事，我还通晓未来。”路长邪魅一笑。

　　“何谓通晓未来？”陈觉质疑道。

　　路长轻摇折扇：“陈云大学士生前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所以提前备好了一份名单，名单上有九州各地那些最拥护新政的人，我们姑且称之为密党，这是一致极为强大的力量，可以同时撼动庙堂与江湖。”

　　“名单在谁手上？”陈觉问。

　　“名单在你手上。”路长答道。

　　陈觉试探道：“那么，你现在可以报官抓我了。”

　　路长大笑道：“我不是敌人。”

　　“那你是朋友？”陈觉问道。

　　“或许吧，我还没回答完你之前的问题，我之所以知道未来，是因为你必然要去联系各地密党，而你自己绝没有这个能力。”路长笑道。

　　“说下去。”

　　陈觉又为路长满了一杯茶。

　　“有这个能力，而且一定愿意帮你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京都盛安城，九州游奕司掌司李无忧，对否？”路长得意道。

　　“并无错谬。”陈觉答道。

　　“九州游奕司？好像陈大人的新政里有提到过。”陈伊问道。

　　“对喽，陈云大人死后，其新政几乎被全面废止，而九州游奕司可谓是硕果仅存了，小姑娘，那李无忧与你哥哥更是相交甚深，他应当比你哥大两三岁，据说两人在盛安曾食同案，寝同席。”路长解释道。

　　“哥，什么是食同案，寝同席啊？”

　　“就是一个桌吃饭，一张床睡觉。”

　　“哥，你俩为什么要一张床睡觉？是哥没床吗？”

　　“额……在景朝，家人之间经常这样的。”

　　“那以后陈伊以后也要和哥食同案，寝同席！”

　　“不是……那个，姓路的，你解释解释。”

　　陈觉起初以为，冥族虽然和人族不同，但是大部分语言文字是相通的，相处起来应该不难。此刻他才明白，这个想法有多愚蠢。

　　“我来解释解释，你哥更喜欢和男人一起睡觉。”路长微笑道。

　　“哦～”陈伊恍然大悟。

　　“姓路的，下雨天少出门，小心被雷劈死。”陈觉骂道。

　　路长故作震惊道：“诶？堂堂陈大学士之后，也算是书香门第，怎能以这种恶毒语言咒人？”

　　“哥，什么叫咒人啊？”

　　“就是……就是说人坏话的意思。”

　　“哥为什么要说别人坏话呀？”

　　“停！”

　　陈觉汗滴如注，陈伊的夺命连环问，其杀伤力实不亚于先前的三剑和血厥之症。

　　“姓路的，说正事，别老扯开话题！”

　　“我哪里扯开话题了？明明是你们两个在扯开话题好吗？”

　　陈觉狠狠瞪了路长一眼。

　　路长一阵脊背发凉，感觉脖子上被架了一千多把刀。

　　“好吧好吧，我推断，你此行一定是去盛安城，而且一定是要去找号称‘盛安第一刀’的李无忧，这就是我所说的，我知晓你的未来，对否？”

　　“我想，如果我的人生是三尺红台上的一出好戏，那么你一定是写戏本的那个人。”

　　一问一答间，两人相视一笑。

　　“你错了，我不是写戏本的那个人，我和你一样，也是戏中人，而且这也不一定是一出好戏，我们很有可能会把它搞砸，因为你带了一个不在戏本内的角色。”

　　路长看向了陈伊。

　　“既已上了戏台，那么她就和我们一样，都是戏中人了，哪有什么戏本外的角色？”

　　陈觉坦然答道。

　　“哥，什么戏中戏外的？”陈伊不解道。

　　陈觉这次没有回答他，也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带着她，那么一定要小心隐藏她的身份，通敌叛国不是小罪，我能查到的信息不多，但我可以保证，她绝对是冥族人。”路长笑道。

　　“我会保护好她的。”陈觉认真道。

　　路长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你身上责任重大，而她终究是非我族类，必要时可以弃车保帅。”

　　说到“弃车保帅”一词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凛冽。

　　“我若弃她，谁来救她？我们的事，不劳你费神了！”陈觉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哈哈哈哈哈，妙极！妙极！二位的盘缠、骏马、衣装都已备好，希望我们的戏能足够精彩！哈哈哈哈哈哈哈！”路长畅快大笑。

　　“你早就知道我会这样选？”陈觉问道。

　　而陈伊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城东的马市和衣店是不是也是你的？”

　　这两个问题路长都没有回答，他只是挥舞折扇，仰天大笑出门去。

　　次日清晨送别，云沉天暗。

　　面对二人远去的身影，路长高喊道：“二位，此去盛安路长，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