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墉》六梦浮生

1、我在故宫修钟表

　　“灵王子晋，薄性善变，癖不与人交。年十八，天下将乱，晋求萤火数斛，出宫夜游放之，噀天为白，病逝于归途。”
　　《王侯列传东周上》

　　下了一夜的雨，宫里的青石板路泡松软了根基，轱辘碾过去会发出吱吱声。

　　听人说这条路不常有人走，更从未有人坐车进来。可这确实是条车道，新的好像我们来了，这儿才有了路。

　　路的尽头是扇朱门，门锁锈了几分，露出个不燎手的月牙儿。

　　这是扇窄门，只开了个能容两人并肩过的缝隙，门槛上生的苔藓几乎要爬上高墙，雨洗过之后空气里满是泥土气，师傅为我开了门，彻夜未眠的头脑因此清醒几分。

　　王朝迭代，想来我已见过不少的宫城布局，有的已只剩矮矮的城墙，有的还留着原貌的十分之三。兴许此处真的是处风水宝地，多个君王都选择此处建都，选在了原定的宫址上修建宫城。所以这座宫城，是我来过最古老的，却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处。

　　我透过窄门留下的空余，见到了最微弱的光。宫门遮掩大半的院落，并非我预想到的陈旧腐朽，却是另一幅完整的样貌，应该是已经有人在这里居住过了。我松开握住的门环，手上因滑落的雨水沾了些铜腥味，我皱了皱鼻子，正巧此时有人唤我。

　　“你来给司机师傅看看，他这个东西，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母是我们这行的道行话，就是东西正赝的区别。混过鬼市儿的都在乎这个，我刚入行，懂的还不多，更是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让我来给出租车司机看真假品相，毕竟她才是真正的行家，经她手修过的经幡，估计比我看过的书都多。

　　虽是这样想，我还是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颗珠子。滚圆的面上略有凹陷，不过瑕不掩瑜，作为一个珠子，它的品质还是好的，外表的那层漆作的极真，都快写着景德镇仿古商窑专供五个字了。

　　我有些讶然，这样的货色师傅定是能一眼看穿的，为何还交给我做这个传话筒。但师傅的神情仍是波澜不惊，语笑嫣然的样子，让大智若愚四个字有了实体化。

　　“怎么样，学生，你师傅说你是来研究机械的，这方面，比她更有学问呐。”

　　我看师傅，师傅她轻轻摇头。又对上司机迫切又带点激动的眼神，我心里只叹了一口。尽力暗示他

　　“我看不懂，你这东西太特殊了，我不会看。”
　　“你不会看？”
　　“我不会看。”

　　我的眼神极力传达着正确答案，那司机师傅却摇头晃脑着避开了与我对视。他不恼反笑，猩红面皮上咧开个洒脱的弧度

　　“我懂了，你们这样你推我让的，就是在暗示我这东西不值钱呗。那天送李师傅进宫里开会，路上闲逛捡了这颗珠子，阳光底下还亮光呢，本来以为是金的，现在看来，哈哈，人还是不能贪心。”

　　说罢，那司机作势扔了那颗珠子。又从后备箱把箱包给我拿下来，动静有些响，惊飞了孤枝上挂着的几只鹊。

　　此次进研究所，与往日不同。往常宫里摆的列的都是现成的，很少有人去地下运文物。但偏偏我们所长接了个修复的大件儿，东汉墓里头开出一仓的钟表，零件动偶装了一皮卡才装完，年代久远的文物遇到氧气就窒息一般失了原色，研究所的老师傅忙不来了，索性开了宫里头原本作仓库的院子，把设备运过来，便成了新的钟表修复所。

　　所谓设备，其实就是万倍光圈的放大镜，和一些寻常见的锤头镊子罢了。师傅说，文物娇贵，也坚强，地下这么多细菌霉素都没毁了它们的高洁，这些锤头趁手就行了。人也一样，不必追求精通与否，谁不是在学习中进步的啊！

　　师傅说话向来高调，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为了哄我来所里的套路话。但是我还是来了，神使鬼差的，从新疆喀什坐了一夜绿皮卡，睁开眼不见石榴花，满街都是拿腔拿调的“吃了嘛？您！”

　　出租车司机又沿着来时路把车开走了，我看着两道高耸的宫墙映衬下，车影被夕阳拉的老长。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突然想起这句话，不知从何而来，莫名有些唏嘘。

　　“走吧。时候不早了，先把东西放下，待会去找李师傅，把你交给他，我就放心了。”

　　我点点头，和师傅分了行李，前后进了窄门。视线被吊起的两盏宫灯照亮，小院儿干净明堂，在四方走过，满耳过堂风。也算清爽自在。

　　屋内摆了张床，其实是座不能收起的躺椅，勉强称得上是床。只是供宫里仓库的师傅学生短暂休息用的，不知传了几代人，一直留到我来接班，也算是物尽其用。我带的东西大多是我用的趁手的古籍笔记，但是如今看来有些多余了，这间小小的休息室，最不缺的就是书。

　　门“吱呀”一声推开，师傅两个梨涡又露出来。她帮着我又布置了休息室里外，突然一颗珠子递过来，我忙接了过去。

　　原先那颗珠子躺在我手心里，原先的凹槽还在。

　　师傅竟然出去把它捡了回来，我有些惊讶，她一向最痛恨这些仿金器。如今却把它给了我，还推了推我的手，示意我可以留下这颗珠子。

　　“拿去吧，知道你最喜欢研究这些半真半假的东西，你下午眼睛都快盯出花来了，真当为师看不出啊？”
　　“谢谢师傅。”
　　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东西毕竟是宫里的，也许能有些研究价值。”

　　她眼睛定在我身上，里面婉了盈盈的光

　　“都说我们这行身上要么有江湖气，要么有书生气。你倒是第二种。”
　　我摇摇头，笑着接话
　　“也就是在师傅面前装装用功的样子罢了，要是彻底的书生气，我一准问那个司机，珠子是从哪里见到的了。”

　　我抽出张纸巾，在古城考察时的习惯还在，到哪都喜欢搜集些小东西装到标本袋里。眼下纸巾包裹住珠子，其实心里有些后悔，应该问清珠子的来由，不然只写个古宫城，范围太大了些。

　　“我问过了，珠子就在那儿捡来的。你身上的书生气，自然是为师带出来的。”

　　师傅扬扬脑袋，我忙顺着她的示意朝大开的门扇望出去，视线定在不远处高耸的小阁楼上，笑容渐渐定在了脸上。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锁皇帝用的。”

　　我回过神，提笔在纸巾上写字

　　“铜珠，金墉城，2024年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