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连天》日出初光先照

1、第一章

　　小风掠抚绿叶间，千啭无穷六月天。

　　虽说是六月天，却无不知晓还有几天就不再是六月的天。

　　历史教师组办公室的开门声响起，屋里唯一的老师目光从看过无数遍的期末卷上移到门口：“回来啦。”
　　“嗯。”开门的老师轻捎上门走进来，“你卷子讲完了？”
　　“没呢，我的课被排到下午了。”老师搁下手中的笔，倚靠着椅背，略微酸痛的眼睛望着窗外摇摆不定的梧桐叶，好像得到点缓解。
　　他闭上眼，面前是一片温暖的橙红，“累死了，临考前一课赶进度，又讲了初二上新一课，也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没。”不到一秒后又自嘲般地笑笑：“算了，说的好像之前的课他们好好听好好记了似的。”他真心实意地觉得学校疯了，副科初一就往后赶进度也没谁了。
　　他依旧闭着眼睛。随后，他听到试卷被扔到桌子上轻飘飘的“哗哗”声。
　　他心里总是觉得这个上岗才一年的小弟弟特别可爱，尽管表面上沉稳，可沉稳中还透露着一股年轻人应有的稚嫩，还特别容易紧张，第一次代完课后，回到办公室时脸煞白。
　　那次他感到奇特，于是问他：“咋了？”
　　“摸摸我脖子。”
　　他果真上手摸摸，感受到了脖子上的血管一突一突的跳动，特别明显。
　　而且这个小弟弟生起气来也有意思，火自己闷着发不出来，只是手上的动作加重些力气，一看就是不想给学生留下坏印象的年轻老师。
　　他长呼了口气，问道：“琼宇，学生又不听话了？”
　　“嗯，讲个卷嘁嘁喳喳没个完，班主任一来就没声了，就好欺负任课老师。这都过去一年了，还是一点儿都不懂事。”贺琼宇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前后翻翻期末的试卷，“考成这个样给谁看，该错不该错的错一片。”
　　那个老师将背离开椅背，戏谑道：“你一有气憋着，生气就生气呗，再说本来就他们的错，一群孩子能怎么着似的。”他明白琼宇想保持能不气就不气的作风，不想在心理上再给学生们太大的压力。他一开始教学时也是这么想的，可若是放在老师这个职业上未免难以实现，“跟你那个小精灵学学，他不是该发的火一点儿没落，不是班任，学生不照样老老实实的。”他每次说道“小精灵”这个外号，说话都得带着笑腔。
　　“咦，这名儿真腻歪。”贺琼宇将外号和它的拥有人联系一起，替本人嫌弃道。
　　那个老师笑道：“哈哈哈，谁叫他就叫这个呢……”

　　这是小升初考试的前一天晚。
　　昨天跟老师打聊时还是晴空万里，转眼第二天下了几乎一天的雨。到晚上雨虽不大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外面还在下雨吗？”宿舍里有人问，问声逐渐被雨声覆没。
　　夏天的连续不断的雨就像一次盛大而落寞的交响乐，闹挺，却无人听。
　　“哎呀这，你们几个倒是走得真快呀，根本留不住呢。”同宿舍的一位男老师望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调笑道。
　　坐在床沿边滑动手机屏幕的贺琼宇抬头笑笑，说道：“没成想，在这才呆了没多久就走了。不过也好，到别地方又回去教初一，轻松点儿。”说完低眸看手指滑动着的屏幕。
　　“那有个班估计你也教够了吧。”老师说。
　　年级里哪个不知道贺琼宇教的其中一个班，总分垫底，学生不听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任班主任。那个班主任也都见过，平时也是一脸被逼出来的神凶恶煞，看着就叫人心打颤，硬是没安顿好那群孩子。
　　“带够了，这个暑假我肯定问都不问一句。”贺琼宇三根长指竖起保证道。
　　这时宿舍门口探进半个身，银框眼镜的一只腿握在手里，镜框靠着指关节歪斜下垂；因为看不太清而眼睛半眯，刚被冷水刺激过的湿润的睫毛颤颤地翘着，脖子至衣领外的锁骨处泛红，额头上水未擦干，几绺头发贴着皮肤；脸有点瘦，看上去竟显半分楚楚柔美之态。
　　他这副模样真的太迷惑人了。贺琼宇与他同一年实习，初次见面时，以为他除了健康、阳光、长得端正之外，还因为看他眯眼时的模样和与人相处时的融洽而误解为他脾气很好，这个误会终止到贺琼宇上课时听到他在隔壁班骂人时用的他都学不来的方言。人不可相貌。
　　他还有说过他不是本地人，贺琼宇对此表示不可置信：他的方言说得太好、太标准了，贺琼宇土生土长二十多年也没怎么会说本地话。

　　“珒璘，你真的不是本地的？”
　　“嗯哼，我是市里的。”
　　“可你这话……你本地还是我外地？”
　　“哈哈，口音嘛，天天听他们说自然而然就会了，一开始也听不惯，这是随遇而安。”

　　他就是办公室那个老师所调笑的“小精灵”，本名叫孟珒璘。他在门口一副好人模样，微笑着问道：“你们不去洗洗吗？”
　　“在干什么啊琼宇？”孟珒璘凑过去看。贺琼宇将手机屏侧过去，“暑假要背的知识点。”
　　孟珒璘手不安分地捏捏他的右脸脸颊，“多么尽职尽责，”他笑道，“要是我，一点儿都不会多管的。”
　　那位男老师看着他挑眉道：“他说不管不一定，你说不管我肯定信。祝下一学期能带个好班呢小孟老师。”
　　“谢谢喽，怎么不祝祝小贺老师？”
　　“小贺老师只要脾气大点，什么班都是好班。我记得，珒璘去盯了那个班两回，给人孩子吓得不轻，当时一群孩子就给起了个外号叫啥来着？”
　　孟珒璘没想到会突然提到这个，这对他来说是段有意思但不怎么好的经历。那群学生也够天真可爱，自以为捂得严实，其实早有些他们中间的叛徒悄无声息地给传他耳里去了。他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所以他对于学生的这一下两下很是宽容，装作不知道没提也没有计较。“呃……泼夫战斗版。都无所谓了，现在学生还不一个样，鬼点子多点儿罢了，哪有一点儿教不了的？”他不在意地笑笑，“琼宇，要换个地方教书育人喽。”

　　现在不错，以后也会很好的。他们如今正值人生年华大好之时，不过二十二岁，未来的路尽管崎岖不平，他们倒也能披荆斩棘，不断探索冲破险阻，毕竟路远方长，总得心怀希望。

　　年岁正值青春时，前程无碍心无边。

　　门口走进来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他问：“珒璘呐，你明天小升初监考，是去五小还是青小？”
　　孟珒璘：“青小，琼宇你呢？”
　　贺琼宇：“我啊，旁边的。”
　　门口刚进来的那个年轻老师说道：“正好呢，我也去那个。”

　　今下午的时候雨停了一阵，天还是阴沉沉的，刮着风。风撞击玻璃，发出像哭泣似的“呜呜”的声音。
　　四班的班主任拿一张名单踏着高跟鞋走进教室，“嗒嗒嗒”的声音无意识中与窗外的“呜呜”声拼一把，“这次考场号出来了，念一下。”她清清嗓子。语文老师坐着讲台上放着的椅子，微笑低头不语。
　　班主任为了学生听清楚特意放慢了念，给邸灿念得心慌，她姓氏首字母是“D”，平常在名单上排的位置靠前，这回前面几个里竟没她，心里焦急添了几分。
　　“邸灿，”班主任念到名字一顿，看向邸灿，“三十考场。”班主任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是岁月不败美人，一双含情眼望着邸灿。
　　不知道怎么的，邸灿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娃娃好惨。”
　　她也很懵，上一位同学的考场号还停留在十七上，到了她直接跨越一个大鸿沟到了三十。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语文老师抬头意外的模样望向班主任。随后转头安慰道：“没事儿，这样考完试没人跟对答案，没人影响你，比他们不强多了。”
　　“对对对。”班主任正找不到合适的词，顺着话头说。放学铃急促地响起，学生们收拾好一窝蜂出去。
　　语文老师起身走到班主任身后，指着最后的三十考场号问道：“这怎么搞的？”
　　班主任凑到她耳边说：“学校里排漏了，后来才给她添上去的。”
　　老师皱皱眉，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找得着这种人，真会办事。”
　　“可不是嘛，真是讨厌死了。”班主任跟在后头出去，“不站队了！去找找自己的考场去！”她喊。
　　其他同学的考场在十三到十七间，找起来好找；邸灿孤身一人满教学楼跑，找不到便回了原楼梯口，正巧碰着班里一个男同学和班主任聊着天下楼。
　　“好像都得在一栋教学楼上了吧，你帮忙跟去看看。”
　　“你在哪场考？”男同学问。“三十。”
　　“我去，那么远啊，”他说，“我咋感觉不在咱这楼上？”
　　“所以……”邸灿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望向对面。
　　“肯定在一楼。”两个人下去，男同学肯定道。
　　“肯定在二楼。”
　　“……那三楼没跑了。”
　　“我说吧，你看二十九了，那下一间教室……嗯？”只见二十九就到头了，跟上来的男同学疑惑道。回去面对班主任的关心询问，他们只能说是没有三十考场。
　　“哦，没事啊没事，明天你就去二十九就行。”班主任边走着教学楼外的路边说。夏天的交响乐正值中场休息，路上满是浸泡在雨水中的烂叶子，泡得发黑，紧实地与路贴合甚至融入。她拉着邸灿的胳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无非就是放平心态不要慌类似的话。毕竟也是个班里的好孩子，多关心些会有用的。
　　她说一句，邸灿就一点头“嗯”一句。邸灿素来不引人注目，是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物；如今在这里得到这么多关切的话，无论是因为什么，都如同在心底开了无数朵夏天独有的小太阳花。
　　到校门口，老师才舍得放开手里抓了一路子的胳膊，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别怕，好孩子，昂，好好考。”然后才舍得转身离去。邸灿愣着注视她远行。
　　她不引人注目，当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也没有好好注意过别人。她很容易被感化。
　　雨过后在树叶上残留的水珠从最顶上的叶子滴滴答答滚下，点过片片叶尖，在空中晶莹地闪了闪，落到邸灿头顶上，砸得她一激灵。
　　天边红霞，另一边早上了黑影。红霞在天边依然红，到了天上渐渐变暗变深，成了另一边的黑影，却又似乎是红霞被黑影淹没。她觉得是时候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