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雨的梦想》High木英

16、第十六章

　　在回家乡的车厢里，我忍不住哭泣。
　　从与白血病在一起开始到此刻，我一直很乐观，可当我踏上回乡的列车时，我仿佛坐上了离开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我要回到最初的地方，捡拾起丢失的回忆，自己埋葬自己。
　　往事总是让我变得伤感，让我的鼻子发酸。
　　而朴茂只能陪我一段路，我要提前下车的。
　　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朴茂给我递纸巾，紧紧地靠着我。当我感觉到了以后，心里暗暗地说他，“你这傻小子！太用力了！”我不得不用同样的力抵着他，不然就要被他靠歪了。可我还是感谢他无声的安慰，感受到了他带给我的力量。
　　“朴茂，你最好不要这样喜欢我，装作喜欢骗过我就好，不然，等我走了，你岂不是要很伤心。”这样一想，我哭得，就更伤心了。
　　朴茂，别再用力地靠着我了，我快挺不住了！
　　走出车站，看到了两张很慈祥又亲切的笑脸，我几乎一眼就确定这两个人是朴茂的爸妈，一个是相貌遗传，二是感觉。原来被等待是如此有幸福感的事情，我跑过去，把快要喊出口的爸妈抓起来关了回去，叔叔阿姨地叫个不停。一路上欢声笑语，这么多年加一起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的关切，今天全都倾泻而出，金灿灿地撒在我的身上。
　　快乐！无比难过的快乐！
　　朴爸爸比较腼腆，只是憨厚地笑。朴妈妈简直比妈妈还妈妈——“坐车累吗？路上有没有吃点东西？冷不冷？怕你冷给你带了件厚衣服穿……”每句我都很用心地回答——“不饿，不冷，谢谢阿姨……”
　　朴茂有点不好意思，怕过于热情的朴妈妈让我的压力太大。我后怕，万一我没来的话，就会因为缺失这样的感受而遗憾万分。
　　一进家门，就看到一桌子菜，闻到了很暖胃的饭香。
　　自从母亲死后，我从未在味道里感受到温情。
　　洗手的时候我实在控制不住在卫生间哭了一阵，再忍着我怕自己会在吃饭的时候哭出来。一方面是对绝症患者身份的不适应，另一方面是对此刻才到来的幸福的不舍。虽然我此刻拥有它，它还实实在在地围绕着我，可它一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怕它消失了。
　　我难得的有食欲，桌子上的每一道菜都想认真地尝。每一口食物我都在嘴里嚼碎了品够了才下咽。
　　朴妈妈给我夹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我突然在脑子里想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死后如果有人拿吃的祭奠我，我能尝到味道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朴茂说：‘到时候带点阿姨做的菜来看我吧！’”想到这我骂了自己一句，“想什么呢？让活人做饭给死人吃？夏小雨你真的是有毛病！”
　　跑这一趟，这顿饭就够本了。
　　吃完了饭，听了好多暖心的话，我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哪里都舒服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像一个大去之期不远矣的人。哪里有病啦？病都是医生说的，我不听就没有病。
　　我被朴妈妈建议回房间休息，朴茂被赶去了杂物间。刚躺下，朴茂就打开门要进来。我的天！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不会吧？他是要偷偷溜进来和我一起休息吗？我们会拥抱吗？会接吻吗？他爸妈发现了怎么办？”结果朴茂看我在里面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我道歉，“不好意思，走错房间了。”然后一脸的尴尬迅速关门退了出去。
　　我的想象前一秒还饱满多汁，一下子就干瘪了。
　　朴茂刚出去朴妈妈就在门口小声说：“小雨，换衣服睡觉的时候记得锁门，小心被色狼骚扰。”我听完忍不住差点笑出声。
　　朴茂在门口说朴妈妈的不是，这一家人都这样可爱，好像这个世界只有这一个家一样。
　　我出去看了眼朴妈妈，小声对她说：“阿姨，我可以住客房的，让朴茂回来住好了。”
　　朴妈妈眨着眼摇头，“不让他住！这屋暖和，干净，被套都是我新换的，就是等你来了给你用的，给朴茂用白瞎了。你踏踏实实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找阿姨。”
　　我笑着，“谢谢阿姨！”
　　朴妈妈手忙脚乱，仿佛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欢，笑着说：“快睡吧！小丫头，太好啦！快回去休息吧！别急着起来，踏实休息。”
　　我笑着点头，回房间关上了门。
　　我看着朴茂房间的布置，翻了翻桌面上的书，还有抽屉里的卡片，同学录，相片，练习册，玩具......老旧的好多东西。看着朴茂以前写的字，他之前的样貌......参差不齐的好奇心一一被满足，很开心，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喜欢。一想到我现在就在喜欢的人家里，和他父母刚吃过饭，心里就特别甜蜜，不自觉地缩紧身子开心到羞怯。
　　这一切像梦一样。
　　白血病特别真实，遇见朴茂以后一切才像梦一样。
　　“他妈的！”这三个字又在我心里突然出现，像是隐身系统出故障的飞船。我赶紧又把它隐去了。我现在有喜欢的人在喜欢的家里，不可以说那样的话，那三个字是之前我毫无幸福感的时候对人生的评价，今非昔比，那三个字在我人生的丰碑上已经被我抹掉了，即便是抹不掉，现在的含义也和当初不同。
　　我发信息给朴茂，一时兴起，难以平复心情。
　　我本来想说的是更大胆些的话，像是“你喜欢我吗？”“我们结婚吧！你还需要考察，但是朴妈妈我真的好喜欢啊！所以哪怕你差一些，我也愿意嫁到这个家里来。”“来我房间里给我讲故事啊？”“朴茂，我有点想活着了……”
　　可最后只是，“朴茂晚安，下午也晚安。”
　　有些难过啊！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被枕头擦干。
　　朴茂，我们变回陌生吧！假如我有抹去记忆的药就好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你，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散发魅力，让你也疯狂地爱我，在我不得已要离开的时候，给你吃一颗，甜甜的，醒来后你不是你，我还是我，我们相爱过。可现在，我已经快要被爱和善意融化了，但我无法拥有它们啊！我忍不住投入感情又害怕给你们造成伤害，我要自私一回吗？只管活着的事，死后的所有给你们去消化吗？朴茂，你希望那样吗？假如你知道一切的话……
　　我收到朴茂的信息，“不哭哦。”
　　我哭得更凶了。
　　朴茂，你不会真的是带我走的天使吧？看我太过可怜想在我走之前给我点甜头尝尝？你住在我心里吗？怎么冥冥之中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我看着这三个字，眼睛由模糊变清晰又变模糊，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就睡着了。
　　梦里朴茂在喊我，“夏小雨！夏小雨！”
　　我在他的身边哭着说抱歉，他还是拼命地喊我的名字。
　　我难过极了，喉咙里烧了团火，把所有除抱歉以外的话烧成了灰。
　　我是被门口轻轻的脚步声叫醒的，不是吵醒，我睡得早，起得就早了些。
　　一想到是在朴茂家里就赶紧起来，猛地坐起身后才后怕——夏小雨，你可注意点，这要是晕了一头栽下去，童话就要变恐怖故事了。
　　我稳定了下，好在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洗漱完急忙去厨房想帮朴妈妈的忙。
　　朴妈妈一见到我就皱起眉头。
　　我心里一惊，“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人讨厌的事吧？”
　　还好接下来她说的话打消了我的顾虑，“起这么早干嘛呀？快去休息！回去再睡一会儿，不要想着帮什么忙，没事的，安心些。”
　　我看着朴妈妈一脸佛光一样的慈祥，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姨，我睡饱啦！”
　　“真的休息好了？”朴妈妈笑着问我。
　　“真的休息好了。”我发自内心很开心地笑着。
　　“好！那就好！先喝杯热水，去沙发上坐会儿，一会儿饭就好了哦。”朴妈妈自顾自地忙活。
　　“阿姨，给我点活吧！我也可以干活。”我祈求着说。
　　朴妈妈原本还是让我去沙发上坐着的意思，看我可怜兮兮的表情，笑了起来，“待不住啊？”
　　“嗯。”
　　“那来吧！”
　　我开心地小跑过去。
　　“看你这小衣服，多好看，把围裙系上，别弄脏了。”朴妈妈边说边给我系围裙。“朴茂小的时候吧，我就朝小姑娘的样子打扮，我喜欢女孩儿，那个时候去照相馆给朴茂照相，都给他穿小公主的衣服，后来长大了，就不行了。”
　　“还有小公主的照片？”我惊讶地问。
　　“嗯，一会儿给你看看，那个时候可小了，怎么摆弄都行，不像现在。”
　　“哈哈。”我笑出了声。
　　我围裙系得很多余，连洗菜这样的小事朴妈妈都不让做，说水凉，不让我碰。我就在一旁剥剥蒜，拿个碗，递个盘子，和朴妈妈聊天。
　　朴茂那个小黑影在走廊口站了好一会儿了，不知道在看我还是在看什么。我抬头的一瞬他就走了，那估计是在看我。我心想，“看我就好好看嘛！害羞什么？真的是，一直让你看你还能看多久？珍惜机会吧！”
　　吃早饭的时候朴妈妈依然给我夹菜，我不好意思说不需要之类的话，但老是这样感觉朴妈妈也辛苦，时时刻刻要照顾我的样子。
　　朴茂又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看出了我的不便，可他说不用夹菜就好了，最后还非得对我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就不吃。”他这样偏爱的话当然顺我的耳朵，可朴妈妈就在对面听着呢！
　　我心想，“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娶呢！更何况我虽然想嫁，可注定成不了你老婆，但我和朴妈妈的关系是极好的，要是你以后娶了媳妇对妈不好，我会托梦吓你的！”
　　我看了眼朴妈妈，还好，没有不开心。她仿佛也觉得，对我好是全家人都应该做的事。
　　我又要被幸福冲昏头了，这个家的温馨指数太高了，小小的什么都可以让我心花怒放。
　　我认真地环顾了一下这个桌子上的人，努力地记住了他们，把这个场景深深地刻进脑子里。
　　我想，当我有一天怀念这个场景的时候，会如我所愿的，撕心裂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