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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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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商这几日呆在白云观中,镇日与经卷为伴,颇觉无聊,然而京城内风声正紧,他又如何敢抛头露面?身上的伤势依然未愈,心中亦更觉烦闷,谢云倒是日日来看他,嘘寒问暖,甚是关怀,陈商心中感动,只觉得这女道人行动优雅、举止娴淑,虽年愈不惑,依然是风韵犹存,只是眉宇间那一抹化不开的愁绪与岁月一起在她的额际刻下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为谢云的缘故,陈商渐渐觉得那谢峰对自己的态度也稍稍有些好转,每日替自己行针之后竟也会同说些片言只语的余话,倒也算是啧啧奇事了。在陈商看来,这世上性格如此乖僻的人实在不多见,谢峰就好比是那华山上的怪石,硬梆梆的,扛不动、也推不动,即便是终年风吹雨淋,也休想撬动分毫。还有那张脸,一年到头都绷得死死的,像是天山上的积雪,千年不化,谁也不敢同他亲近,谁也不能同他亲近。
不过,谢峰和谢云两兄妹情谊之深厚却是不假,起码,在见到谢云时,谢峰的脸部线条会稍微柔化,不再让人联想到刀锋和剑刃。陈商在白云观的时日久了,便逐渐了解了谢峰的为人秉性,之前对他的戒备亦随之逐渐消除。他自然知道谢峰对叶容西断臂一事一直耿耿于怀,那叶容西是谢峰的爱徒,向来视若己出,陈商砍断了叶容西的手臂,谢峰不杀陈商已是天大的宽恕,而今又救他性命,实在出人意料。
陈商懒得去揣摩这些,只管幽居在观中消磨岁月,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唯有伤势并不见好转,只需一运功便气血上涌,腹内便如万马奔腾般绞痛,几度昏厥过去。谢峰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一向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负,然而,这三四月来,自已费尽心力,仍旧医不好陈商,不免面上有些挂不住。如此一来,平日里便深居简出的谢峰更是难得见到踪影,整日不眠不休地窝在他的药室里,查经据典,几乎把所有的医书都翻了个遍,却依旧找不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谢峰向来执拗,喜欢钻牛角尖,而今深陷其中,差不多白了头发,眼下对他而言,并不是救不救陈商的两难处境,而是能不能治好这种毒症的问题,不由得发起狠来,几次扬言,若是找不到医治陈商的办法,他便从此弃医。世人皆知,冷月山庄庄主谢峰乃是当世神医,手段之高明,好比再世华佗,谢峰十六岁成名,年轻时因为长得极俊,有男生女相之嫌,外表翩然,可惜性格却犟得可以,硬气得几近偏激,多年来一直幽居冷云山庄,以诗剑花酒为伴,清高自许之余,难□□于孤僻。谢峰行医数十年,也算是医界泰斗,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便可以算是毒誓了。
对此,陈商倒不以为意,只是那江寒汀自叶容西断臂以来,便对陈商恨上了三分,如今见恩师又为陈商殚精竭虑,心里更加忿忿,无奈碍于身份,不能发作,每次见到陈商,都免不了横眉斜目,陈商却是一笑了之。
如此相安无事地又过了数月,这一日,陈商吃完了午饭,正在小憩,忽听屋外有轻柔的扣门声。他心中猜想是谢云,起身开门,果然见一身道袍的谢云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神态甚是慈祥。
“云姨,有甚么喜事么?”
谢云笑道:“正是。贫道前来,是请小侯爷去见一个人的。”见陈商面露诧异之色,谢云补充道,“只要此人肯答应医治侯爷身上的伤,侯爷的呕血之症必然可以痊愈,或许功力亦能恢复。”
“哦?莫非是谢先生的师父不成?”
“非也。哥哥的师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过世。”谢云面带温柔之色,“不瞒小侯爷,此人是贫道的舅父。”她神态中参杂了些许崇敬的神色,微微笑道,“舅父生性不羁,行事潇洒,多年来一直行踪不定,我与哥哥也已经好些年没见着他了。此番若不是哥哥几次写信相求,想必他也不肯来见我们。别的贫道不敢夸口,然而说到舅父的医术,只怕哥哥也是望尘莫及的。反正是件喜事,小侯爷,你请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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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商随谢云穿过回廊,便走进一处别院,远远看见谢峰穿着一身青袍,负手立在一株梨花树下,脊梁笔直,神态清俊,须发翩然,犹有一股傲然的风骨。与他并肩立着一位老者,发丝皆白,侧着身子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姿俊雅,同谢峰倒有七分的神似。
陈商想这老者定是谢峰谢云兄妹的舅父,便疾步上前,也不多细想,就躬身施礼道:“谢前辈在上,晚辈有礼。”
那老者转过身来,面目清癯,脸上无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这神色竟比谢峰还要冷上三分,那双眼睛迥然幽深,白发随风飘动,湛然若仙。老者哼了一声,道:“甚么谢前辈!我姓冷。”
谢云在一旁道:“小侯爷,这位便是冷月山庄的前任庄主,他名讳是上‘云’下‘峰’,你可曾听说过么?”
陈商茫然地摇摇头,心中暗想,“冷”这个姓氏与眼前这位老者的脾性倒是相得益彰,又想,这老者名讳乃是云峰,想必谢氏兄妹的名字便是从这老者的名字中化出来的。陈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冷云峰却在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少年,良久,仰天一叹,喃喃自语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四十三年,恍如南柯一梦呵……”陈商心中困惑,抬眼正对上冷云峰深邃的目光,只觉得那老者看自己的眼神极为飘忽,仿佛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冥想一段逝去的岁月。
冷云峰缓缓道:“你的伤势,谢峰在信上都与我说清楚了。”他转头看向谢峰,“我早就想骂你了,他中的是奇花之毒,乃属西域热性,你竟用龙蛇草去解毒,哼,热性相叠,岂不是毒上加毒么!”
谢峰脸一红,道:“孩儿本是想以热性去解他体内的寒毒,却不料弄巧成拙。”谢峰向来桀骜,即便见到神威将军叶栉风也毫无半分恭敬之色,只是在这冷云峰面前,便乖顺得好似十几岁的少年,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架子。陈商心中好奇,却感到冷云峰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逡巡了一周,浑身一个激灵,有如掉入了一个冰窟一般。
在这个料峭的春日,也唯有谢云的声音柔和得犹似春日暖暖的阳光:“那末,阿舅有何办法去除侯爷身上的三重毒性呢?”
冷云峰淡淡道:“这有何难?”他漠然地望着陈商,“我可以替你恢复功力,你也不必感激我。我救你,只因为你姓陈,和旁人没有一点关系。说实话,你若不是陈彦的嫡孙,现在即便是皇帝老子跪在地上求我,也懒得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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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你明日便要走么?”
“那小子身上的毒已清了,接下去的事,你哥哥自会处理。”
谢云颇有些哀怨地道:“好些年不见舅父了,心中常常挂念,可惜舅父每次都来去匆匆,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只住了一天。”
冷云峰望着谢云的目光中渐渐涌动出一抹柔和的情谊,仿佛与他周身冰冷的气质极不相配,那是一种慈爱的温柔的光芒,然而稍纵即逝,宛若海上的一串泡沫,只须瞬间,便隐没在波涛之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阿云,你当日出家,舅父心中,实在有愧。”冷云峰叹息了一声,“是我不曾尽心。”
谢云眼中的落寞更甚:“阿舅不要这么说,这些年来,阿舅照拂我们兄妹也够多了。其实,在我与哥哥心中,都将阿舅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
冷云峰的眸光一暗,静默了良久,幽然道:“谢峰倒是罢了,只是阿云你……”
谢云柔声道,“这世间恩怨,我早已看开。哥哥他总怨景仪哥误我终身,其实,二十余年的光景,再深的宿缘也消磨得淡了,何况段景仪早已遁入空门,我亦再不复昔日临安城下的天真少女,一切缘起缘灭,何必有怨?得与不得,皆是一个命字,又何苦强求?这些年来,我过得甚是平静,阿舅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冷云峰微微点头,复而又是一叹:“一聚一离别,人生在世,终究是离多聚少。今日别过,但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兄妹二人。”
“阿舅今日怎么了?”谢云道,“怎么尽说些伤心话呢?”
冷云峰释然一笑:“阿舅老啦。转眼间,谢峰都已是半百之人。哎,垂暮之人难免有伤春之感,阿舅亦不能免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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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月色分外明。
谢峰和冷云峰二人坐在庭中的梨树下悠然斟酒对饮。
夜风轻拂,落花成阵。谢峰看着眼前飘落的花瓣,隐约竟有些失神。
二人已经默默坐了许久,彼此并不说一句话,只管默默自斟自饮,院中静默得几乎让人窒息。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谢峰:“阿云她并不想舅父走,您为甚么不多留几日呢?”
“终究是要走的。多留一日同少留一日有甚么不同?”
“阿舅。”
“谢峰,你准备何日离开燕京?”
谢峰一愣,道:“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莫非,”冷云峰道,“你是想走仕途经济的路不成?”
“阿舅!”谢峰将酒杯重重放下,“谢峰何曾是这样的人!”
“既无此心,便及早抽身。你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怎么做事还像年轻时一样?”
谢峰叹了口气:“阿舅,我实在身不由己。”
“如今诸王夺嫡,燕京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及早回冷月山庄去。”冷云峰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别学你爹。”
谢峰道:“叶栉风乃是我的故交,我若弃他而去,心里终究是……”
冷云峰冷哼了一声:“意气用事,优柔寡断,倒与你那老子爹的脾气一样。”
谢峰一怔,随之幽幽道:“其实,孩儿一直很想知道,在舅父眼中,我爹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冷云峰只管喝酒,一时并不答话,两人低头又沉默了许久,冷云峰方才缓缓开口:“谢峰你又何必问我。你知道我决不会说他的好话。”
谢峰垂头不语,良久,道:“孩儿却一直从心底敬重着他。”他忽而抬起头,“如同敬重您一样。”
冷云峰道:“这不是很好么?”他给谢三满上酒,“咱们爷们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喝酒了,提那些闲事作甚么?”
谢峰凝视着冷云峰浮在脸上淡淡的笑容,他隐约感到冷云峰端着酒壶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阿舅……”他低声道,一滴酒溅了出来,落在了桌案上。
冷云峰放下酒壶:“一些事,还是永远不清不楚的好。”
谢峰却盯着冷云峰两鬓的白发,用一种极轻极微的叹息般的声音道:“……母亲……”
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一般,时间依然定格在二人的指尖。院内一片沉寂,只有月色朦胧的光芒洒落在满地的碎花上。
冷云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用极缓极缓的动作放下酒杯,目不稍瞬地注视着谢峰。而谢峰却好似一个罪人,垂下头,等待着宣判。
“谢峰。”冷云峰淡淡道,“你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
谢峰艰难地抬起头,“孩儿一时,情不自禁……”
“罢了。”冷云峰望着天边的一轮皎月,缓缓道,“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他缓步走到庭院中间,负手望月:“中肯地说,你爹也算得上是人中之杰。昔日关中丧乱,风起云涌,生逢乱世者,欲伺机而起,成就功业,亦无可厚非。”冷云峰微闭双目,“只可惜,欲成大事者,必定要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谢三虽有野心,手段狠毒,却不够彻底,在重要关头,难免有妇人之仁,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呵呵,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到头来,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哪……”冷云峰轻声喟叹,回头看着谢峰:“谢峰,是非之地,久留不得,听我的话,快些回冷月山庄去罢。”他的脸上流露出久违的慈爱温柔的神色,“莫要让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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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峰走后,偌大的庭院便只剩下冷云峰一人。他枯坐在石凳上,半夜的寒冷沁了上来,让他微微感到一丝战栗。
明天……又要走了罢……
突然间,他的心中涌动起隐约的柔情,一时间竟有些不想离开谢峰和谢云,然而,这一分想念很快就被他打消了,他暗暗摇头:我果真是老了么?
天伦之乐,我何曾不想?只是……只是……
恨的人,爱的人,我辜负的人,以及,辜负我的人,所有的,都已经灰飞烟灭,而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
六十年前的那个纷飞雪夜仿佛还在眼前,清清快活清脆的笑声还在耳畔……还有……那个风雪中昏迷的少年……只是,想不到,当日自己的一念之仁,却扭转了自己的一生……
『哥哥,我们回家罢。』
清清轻快地笑着。
『哥哥,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好漂亮啊。』
冷云峰的脸上霎时浮现出少时般纯真的笑意,他站起身,缓缓向屋内走去。
清清……
『施主,人生有三样罪过不可饶恕。一者,杀父,二者,杀母,三者,杀胎。你若杀了杀了你腹中的胎儿,便是永生永世难以解脱的罪孽啊。』
罪孽么?
冷云峰微微苦笑,眼角竟有些许泪光。
清清,若在黄泉相遇,哥哥只求你,不要再恨我。
不要恨我……
他静默地往前迈着步,背影中隐隐有些孤寂落寞的萧然。
他缓缓推开屋门,只那瞬间,从他怀中滑落一枚玉制的发簪,跌在青石板的地上,立刻碎成了数节。他心中一惊,有些呆滞地蹲下身子,望着地上的碎片,怔怔出神。
碎了……竟然……碎了……
他用苍老的手指一枚一枚捡起断碎的发簪,恍然有种隔世遗梦的沧桑。这枚蝴蝶发簪的样式早已经古旧,那是五十多年前燕京城内贵族小姐们流行的发饰,他闭上眼,一个朦胧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他已经老了,然而,记忆中的女子还是一如五十余年前的绝代风化。
『冷公子才华出众、文采斐然,二哥平日里也经常提起你。』
女子的神色有些旖旎,用扇子遮住半边脸,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头发极长,发梢整齐地贴在裙裾处,宽大的礼服微微晃动。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突然感到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肩上,幽幽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峰弟。』
他心头突地一惊,猛然间回过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漂浮在半空,锦衣华服,袖袂轻扬,雍容华贵,温文尔雅,男人如水的眼眸含笑着注视着自己:
『峰弟。』
他的眉宇舒展开来:“冕,你来了!”
他伸出手,眼前的人影却如雾一般地消散,再也寻不到踪迹。
『峰弟,我现在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请你,一定好生保护。』
他有些失落地坐下身子,四十几年来一直缠绕着自己的那个噩梦再度清晰起来,他紧紧握着手中断碎的玉簪,割裂的掌心流出一缕缕鲜红的血,滴落在暗青色的地上。
那一日的风沙,那一日的烈日,如此清晰,如此地,刻骨铭心。
他仿佛看到穿着一身大红色礼服的女子缓步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冷郎!』她眼底含着泪,『冷郎!』
纤细的手指抚过自己苍白的面颊,女子幽幽地叹息,仔细地替自己系好战袍。
『我怎会弃你而去?』女子的眼中闪动着无畏的坚定,『便是生死祸福,与君同命!』
六州城头的烽烟染红了苍黄的天空。
在万马奔腾中,厮杀之声四起,鲜血、尘土、呐喊……刀枪撞击的声音,血肉横飞的残忍……
三百人……二百人……七十人……五十人……三十人……当他的周身只剩下十三人时,他透过血雾,看到了谢三坐在黑色的战马上,身后是整齐的军队,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众将听令,活捉冷云峰者,连升三级,但,决不得伤他半毫!』
满身血污的他冷笑着看着谢三,输了,终究还是输了,他横过刀,将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在闭上眼的霎那,他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声。
手中的剑颓然落地,他像疯了一般转过身,向城头奔去。
『疏影!!!!!』
他赫然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身影如一只血色的蝴蝶,从六州城头纵身跃下……他只觉得肝胆俱裂,仰天大喝一声,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直刺入眼睛,便化作刻骨的伤痕,永难消逝……
……
『便是生死祸福,与君同命!』
『与君同命!』
……
辜负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梦断人肠,静倚银釭待。隔浦红莲堪采,上扁舟,伤心欵乃。梨花带雨,柳絮迎风,一番愁债。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彩。朝弹瑶瑟夜银筝,歌舞人潇洒。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万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