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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仳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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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已经是子夜时分,含元阁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井然有序。
几十只斗大的红烛将不大的房间照得犹如白昼。陈冕披着一件外衫靠在案前,长发随意垂在脑后,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松松挽住。他双眉深锁,神思凝重,仿佛不知疲倦般地批阅着眼前成叠成叠的公文。一个小童站在他身后不停地磨墨,两名青衣小厮则半跪在案前麻利地清理着卷宗和已经批阅好的折本,再用绛色的丝绳捆扎好,整齐地放在桌角。
冷云峰穿着一身白衣,端坐在陈冕的下手处,面前散放着几份卷宗。他细细看着,时而用朱砂做些记录,然后让小厮递交给上座的陈冕。陈冕偶尔询问冷云峰几句,但大多数的时间却只听到沙沙的落笔声和翻阅声。
这是汴京丞相府里一个极为普通的夜晚。
含元阁外照例是重重的守卫,巡夜的武士们紧握着手中的刀戟,目不斜视地笔直站立。
不时,有官员到含元阁外求见,即便深夜,依旧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这时候,陈冕一般不会停下手中的笔,他总是一边面无表情听官员陈述,一边马不停蹄地批阅公文,然后,在最快的时间里下达指示,宣召下一名官员。
而这个时候,冷云峰要做的事,便是将官员的口述和陈冕的询问、指示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然后找出近五年来相似的卷宗,记录在册。他必须陪陈冕批阅完最后一份折本,召见完最后一名官员。如果陈冕通宵不眠,作为书记官的他也必须通宵不眠。而彻夜不息地忙碌,对陈冕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有时,冷云峰也不禁佩服陈冕超出常人的意志。他在陈府已经做了三个多月的书记官,几乎没有见过陈冕哪一日是在三更之前睡的,而更叫人诧异的是,陈冕基本上每天都在五更前起身,然后沐浴更衣,坐车去早朝。陈冕从不骑马,他在三年前的独松关之战中,被蒙古人的流矢所伤,从此再不能骑马。
冷云峰来到丞相府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只是这三个月来,他却从未见过宰相陈靖威一面。说来一切都极为荒谬,皇帝年幼无知,嘉定太后陈氏垂帘,可惜陈太后懦弱无能,朝政便落到了陈太后的胞兄,尚书省丞相陈靖威的手中。然而,这个操纵着整个赵宋王朝的权相,如今每天所做的事,仅是躲在灵山别院,炼丹求道,然后和数名宠爱的姬妾以促织、蹴鞠为乐,所有的军国大事则全交给了他的长子,枢密院左骑将军,陈冕。如此,已经七年。
“夫君。”
淡淡的麝兰之香弥漫入室。冷云峰不禁停下笔,烛光闪烁,一个年轻的少妇正倚门而立,她披着一件广袖宽身的礼袍,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长裙,飘逸的后裾逶迤于地,温柔淡雅。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小鬟,俱是十七八岁年纪,穿着绛红色的夹袄,相貌也端正得很。
冷云峰心中一动,寻思这女子定是陈冕的妻子、已故左贤王之女华阳郡主,便作揖道:“冷云峰参见郡主殿下。”
华阳郡主颔首微笑,“听说夫君近来终于找了一位称心如意的书记官,想必便是这位先生了。”她柔和的目光在冷云峰身上稍稍流连了一番,对陈冕含笑道,“没想到冷先生竟如此年轻,恭喜夫君又求得贤才。”
陈冕终于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相迎:“夫人,更深露重,你怎不在房中歇息?”
华阳郡主笑道:“多日不见夫君,故来探望。”
陈冕道:“山东大旱,边境告急,近几月国务缠身,怠慢了夫人,还望夫人见谅。”
“自古以来,哪有丈夫向妻子道歉的道理呢?”华阳郡主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哀伤,缓缓开口道,“其实,丈夫无论做甚么,身为妻子的都应该顺从,又怎可能心怀怨恨呢?”
陈冕凝望着华阳郡主端庄温柔的脸,良久,终于俯身做了一个揖:“多谢夫人成全。”
华阳郡主含笑不语,眼底却渐渐蕴了泪。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婉转,只是隐隐带着哽咽:“父王早逝,唯有敬儿一子,只求,夫君能留舍弟一条性命……”
陈冕微微闭目,转过头去:“我三个时辰前已经下了旨意,”他一字一顿道,“赐死,华阴郡王公孙敬。”
华阳郡主浑身一颤:“这么说……”
陈冕道:“他已经喝下毒酒。”
华阳郡主泪眼婆娑,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一贯高贵的笑容:“夫君为何定要置敬儿于死地呢?”
陈冕淡淡道,“夫人应该知道,他亦想置我于死地。”
华阳郡主的泪终于缓缓淌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失仪,慌忙侧过脸,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半边脸,仿佛不愿意陈冕见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夫君知道我心中此刻的痛苦么?”华阳郡主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宁可自己只是一个村野乡姑,也要好过生活在这样的漩涡之中,整日忍受被生生劈成两半的煎熬。我眼睁睁看着敬儿一步一步走入夫君的瓠中,却无可奈何,我,情以何堪……”言未必,已是泣不成声。
陈冕握住妻子的双手,轻轻抬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一下一下地摩挲,温柔无限:“夫人千金之躯,陈冕实在有愧。只是,我别无选择。”
华阳郡主低头不语,良久,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她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端庄,脸上虽然隐约还有些泪痕,但神情却是高贵淡雅。
“夫君真是铁石心肠。”她定定地看着陈冕,突然两膝一屈,双手高举过顶,缓缓俯下身,以一种极为虔诚的姿态向陈冕拜了两拜,然后缓缓起身,端然站立,裙裾轻扬,长长的发辫散落在宽大的礼袍上,飘飘欲举,恰是一派雍容华丽。
她的唇边渐渐泛起惯常的浅笑,幽然道:“我一十四岁嫁为君妇,而今,已有十年。十年未能生养,实在是华阳之罪,明日就请夫君写下休书,将华阳遣归罢。”
陈冕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怅然道:“你我夫妻十年,何至于此。”
“与夫君一样,华阳亦是别无选择。”华阳郡主笑得温婉,“我亦不想夫君为难。”
陈冕道:“我从未想过要舍弃夫人。”
华阳郡主微微一笑,低声道:“去也终须去,留又如何留?”
陈冕闭目,许久,长叹一声:“至于休书便罢了。一切皆是陈冕的罪过,就当是夫人舍弃了陈冕罢。”
华阳郡主深深看了陈冕一眼,转过身缓步向门外走去,只走了数步,又停下脚,背对着陈冕,淡淡道:“我明日午时启程,你我今宵别过,此生,只怕永不再聚首了。”言毕,再不多留,带着两名小鬟,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