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九重自有春如海》柳凉生

35、隐衷

　　谢三见冷云峰默不作声，不由得长笑一声，侧头对百里峥道：“小弟还未向大哥介绍，这是犬子谢峰。”他轻轻抚慰着婴儿，“我记得多年前大哥曾对我说过，将来我的孩儿定要拜你为师，大哥待他自当视若己出。”

　　百里峥叹了口气：“该说的话，那日在老人峰上已经说尽，你又何必再提这些往事，徒增伤感。”

　　谢三道：“大哥难道不想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么？”他的眼神幽深地凝视着冷云峰，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还记得大哥说过，我的喜酒你非喝不可。”

　　“是那尹氏吧？我见过她。”百里峥道，“小三，你口口声声说少爷与你有杀妻灭子之仇，难道你对死去的小姐就没有半分亏欠？退一万步说，就算少爷有千般对不起你，他毕竟救过你，你废去他的武功，挑断他的脚筋，难道还不解恨？你如今妻儿双全，为何还一心要置少爷于死地？如若你真的害了少爷的性命，只怕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小三，如果你对小姐还有半分情义，就该放了少爷！”

　　“大哥误会了。我怎么忍心杀他。”谢三悠然道，“我只是不想他离开我罢了。我锁着他，也是怕他自残。他若一心一意跟着我，我又怎舍得关着他。”

　　百里峥的眉头微皱：“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谢三道：“我只是不想让峰儿失去生身母亲罢了。”

　　百里峥一愣：“你在胡言乱语些甚么！”

　　谢三哈哈大笑：“大哥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罢。峰儿的生母此刻就在你的眼前，就是你一心维护的这位大少爷，冷云峰。”

　　“无稽之谈！”百里峥拔刀出鞘，“亏你想出这等荒谬的故事来诋毁少爷。”

　　冷云峰却淡漠地站着，唇角微微一搐，雪白的衬衣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平添了一丝娇柔。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却是极缓极平，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百里，其实，他说的，具是实情。”

　　百里峥愕然，木然地看向冷云峰，神情中尽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冷云峰向前走了一步，与谢三的距离便只剩下了半尺，他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谢三怀中啼哭的婴儿，缓缓道：“百里或许不知，我天生残缺，男体女身，更不幸者，因奸成孕。”

　　石室中登时一派沉寂，静默得让人感到窒息。

　　百里峥如石柱一般伫立着，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他的两腮不住抖动，面容渐渐扭曲，终于仰天大喝一声，几乎目眦具裂，颤声道，“畜……畜生！！你竟然对少爷……你简直禽兽不如！”话音未落，刀锋已然触到谢三的面门。

　　谢三早有准备，左手护住婴儿，斜身一避，跳出一丈之外：“大哥，你不要逼我对你出手。”

　　“莫要再惺惺作态。”百里峥回手又连劈数刀，刀刀刺向谢三的要害，“你现在只让我觉着恶心。”

　　谢三连连闪避，眼中竟隐隐有些淡淡的哀伤：“大哥之恩，小三一直记着，要我与你动手着实为难，只是这件事，我决不能答应。”他看了一眼冷云峰，“如今我留他在身边并非为了甚么仇恨，难道大哥想让我妻离子散？还望大哥成全。”

　　百里峥气极而笑：“谢三，你怎变得这般厚颜无耻？百里峥真是佩服至极！”他的刀法威猛迅捷，用力刚劲，刀锋寒光闪闪，甚是逼人。

　　“百里。”冷云峰幽幽的声音传来，“少安毋躁。”

　　百里却并不停刀：“少爷，待我杀了这狗贼。”

　　冷云峰叹道：“你杀不了他。况且你若真杀了他，我们也出不了青州。这两年他羽翼已丰，此地早已经是他谢三爷的天罗地网，你我身单力孤，只怕早晚还是瓮中之鳖。”

　　谢三呵呵一笑：“果然知夫莫若妻。”他依旧没有拔刀，神情自若，只是怀中的婴儿却哭得越发响了，“大哥，你吓着他了。他怎么说也是你家少爷所生，你忍心伤了他？”见百里峥稍一迟疑，刀也慢了半拍，谢三又道：“如今生米已成熟饭，大哥何苦棒打鸳鸯？我倒是一片真心，只是你家少爷不领情罢了。”

　　百里峥气得手足冰凉，发刀又狠了几分，只是那孩子哭得实在厉害，心中不觉有些怜惜，他偏过头望了一眼冷云峰，只见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襁褓，神情，竟有些……

　　痛惜？

　　他的手一顿，却听见冷云峰淡然开口道：“谢三，他哭得这般起劲，你也不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刀光环绕中的谢三恰是一怔，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喜色，调笑道：“哦？终于开始心疼儿子了么？”他跃开几步，低头一望，却不免大惊失色，怀中那婴儿的脸上一片不自然的潮红，连嘴唇也开始发紫，谢三只觉得胸中痛极，神情大乱，抬头正看见冷云峰一派安然地看着自己，想起那人方才刻意的亲近，不由心思湛明，冷笑道：“你果真狠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彼此彼此。”冷云峰笑道，“迷人的东西往往有毒。紫山云雾亦是一样，只不过毒性甚微，常人一般无碍，但是要对付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绰绰有余。”

　　仿佛为了应和冷云峰的话，那婴儿的哭声愈发地凄惨可怜，大约是难受至极，连手足都开始挥舞。谢三看了冷汗淋淋，方才的势在必得的气势早就到了九霄云外，他对那婴儿柔声道：“你妈妈这样狠毒，你很伤心，是不是？峰儿且忍一忍，爹爹定会救你。”

　　冷云峰道：“此毒不能耽搁，一时半刻，毒素渗入骨髓，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谢三冷然：“你休要诓我。你整整两年囚禁于此，又哪来的解药。”

　　冷云峰道：“紫山云雾来自西域，中原之人一般都不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点道理，谢三爷还是明白的罢。”

　　婴儿的哭声渐渐微弱下来，谢三的额头已然渗出汗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道：“你真的眼睁睁看他死？你难道忘了自己是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我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怀上他的。”冷云峰打断谢三的话，“现在还是请三爷替在下解开这铁链罢。”

　　谢三仰天长笑，声音微微发颤：“罢！罢！冷云峰，你果真狠毒！”他缓缓走到冷云峰身旁，将婴儿递于对方手中，“从他降生至今，你从未抱过，现在他这般难受，你就抱抱他罢。”见冷云峰僵着不动，谢三又是一笑，低声道，“算我求你罢。”

　　冷云峰机械地接过婴儿，心中别是一番滋味，那孩子养得极好，白白胖胖，身子很沉，只是此刻一张小脸皱成红红的一团，猫呜般的哭声断断续续，分外让人揪心。冷云峰只觉得心里有些抓挠般的难受，幸而理智还算清明，脸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冷漠。

　　谢三望着冷云峰，苦笑着从袖管中摸出一把样式奇特的铜管，轻轻插入冷云峰手腕处的机括里，稍稍一挣，那条精细的链子便颓然委地。他又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冷云峰左脚上的铁链，突然抬头看着冷云峰：“我再求你一事，你腹中那个孩儿，莫要伤他，好么？”

　　冷云峰踢开脚下的铁链，退开了一步，面沉似水地盯着谢三：“在这里的两年，我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不过，是梦终会醒来，我依旧还是当年的冷云峰。”

　　谢三缓缓起身，猛然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从起点回到终点。

　　他和冷云峰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沟壑，一如当初，一如十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之夜。他的寒冷孤寂，冷云峰无法感同身受，而冷云峰的清高冷漠，他亦永远无法触及，只能仰望、思慕、仇视、憎恨……

　　谢三于是呵呵一笑：“我眼下放了你，却终究可以再让你回到我的身边。”他转头对百里峥道，“大哥，我知道你现在从心里底鄙视我，但是我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却不曾后悔过。我只想把他留在我身边，天长地久罢了。现在他武功尽失，在外多有不便，还望大哥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替我好生照看他。”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竟好像托付孤儿寡母一般，百里峥只觉得头晕目眩，但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只管阴晴不定地看着谢三：“我现在真不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

　　冷云峰却充耳不闻一般地将孩子还给谢三。那谢峰早就止了哭声，一张小脸也消退了红潮，恢复了常色，谢三大喜，心底仿佛千斤的重量落了地，踏实了许多。“你方才是在骗我？”他抬头看着冷云峰，“根本没有甚么花毒罢？”

　　冷云峰淡淡道：“紫山云雾的花粉会刺激皮肤，尤其是对幼儿，但没有甚么大害，你尽管放心。”他转身退到百里峥身后，声音依旧是毫无起伏，“谢三，我向来睚眦必报，谢谢你两年来的款待。”他的唇角弯起一丝冷意，“百里，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