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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故人 ...
将近一月的赶路,日落时分,沈朝颜和谢景熙的队伍终于到了距离沣京六百里的宁州。
这一路两人轻装简行,沿途不敢走官道,不敢住驿站,为的就是避开张龄安插在各部的耳目。好在越往南走,气候越是好了许多,偶尔露宿荒野的时候,也不至过于难熬。
银蓝的月亮挂在光秃的树梢,烟树迷离,薄雾浅浅。沈朝颜搂着手炉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河边的篝火旁,谢景熙双肘撑膝,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的篝火发呆。
实则自上次姚大娘无意道破密函机窍之时起,谢景熙就是这样一副心事重重、忧思过度的模样。虽然他在沈朝颜面前总是强忍着不表现,可偶尔独处的时候,沈朝颜总会发现他像这样落寞的时候。
她叹口气,故意捂唇清了清嗓,拢紧氅衣向谢景熙行去。
脚下的碎枝发出沙沙的轻响,谢景熙看过来,蹙眉拉她在身边坐下。
他下意识先捂她的脸,又牵了她的手确认是暖的,才紧了紧她的衣襟怪道:“怎么不多穿点?晚上冻。”
沈朝颜白他一眼,不满道:“已经穿得够多了,再穿就成球了。倒是你,大半夜的不休息,坐在这里吹冷风,要是着凉了,明日天亮我们还怎么赶路?”
谢景熙被她数落,头一次没有反驳,只浅淡地牵了牵嘴角,温声回了句,“无碍。”
沈朝颜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可老回避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干脆挨过去,趁着将手炉递给谢景熙的空隙,开口道:“你觉得……老师到底有多大可能?”
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但谢景熙听懂了,他怔了片刻,如实道:“私心来讲,我希望老师不是。可是从动机和能力来讲,幕后之人似乎……”
谢景熙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沈朝颜问他,“你说你父亲曾收留过一个叫冬卿的家臣,那你可曾见过此人?”
谢景熙点头,又摇头道:“幼时我曾在王府见过他与父亲对弈的侧影,可惜只是匆匆一眼,如今十多年过去,再加上物是人非,恐怕光凭记忆,确实很难分辨了。”
只是谢景熙记得,那时府上的张冬卿,是一个孤僻桀骜的人。据说他并不常与别人交往,每日除了与父亲议事,就是读书弈棋,带着年迈的母亲深居简出,仿若世外仙人。
可是这样一个安贫乐道、高蹈远举之人,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竟能从一介白衣一跃成为国子监的祭酒,饶是靠着所谓才学,这背后的官场攀附、蝇营狗苟是绝不会少的。
一个人的样貌或许很容易改变,可性格和品节的蜕变却宛如剔骨剥肉……
然而事实不容抵赖,大理寺发来的密报显示,太常寺、太医署、兵部、工部、鸿胪寺……每一个与之前案子有关的部门,里面都有张龄的门生,且大多都是同他一样饱尝不公,受了张龄提拔才熬出头的寒门。
他们对那些草菅人命的权贵有着天然的愤怒,很容易被蛊惑、被煽动,而这也正是谢景熙最为担心的事。
思及姚大娘让他们转交给冬卿那封旧信……
原来他们一直都是一叶障目,在一条起始就是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谢景熙沉默,寂静的河边山野,一时只剩篝火燃烧的哔剥。
“大人!郡主!”远处传来裴真的声音,他朝两人跑近,拱手急到,“方才京中传来消息,说原本定于六日之后的庆典忽然提前了。”
“什么?!”沈朝颜讶然,望了眼身侧谢景熙问,“提前到什么时候了?”
裴真迟疑地看了谢景熙一眼,嗫嚅道:“说是三、三日后,天竺高僧进京当日……”
三日……
沈朝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险些站不住。她扶着身边的树干缓了一息,想再说些什么,张口才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身旁的人已经沉默地行出去,谢景熙解开拴在树林里的马,一个跨腿,已经翻身而上。
山林的寂静被一声忽至的嘶鸣打破,谢景熙神色肃然地对裴真道:“你留下,和剩下的人一起护送郡主回京,切不可有任何闪失。”言讫扬鞭一甩,骑马拐上林间小路。
宁州距沣京还有足足六百里的路程,就算不眠不休地赶路,换马不换人,也要至少一天半的时间才能赶到,更别说他们一路上根本不敢去驿站换马。
倘若张龄真的打算在迎佛庆典上行事,那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来不及了。
寒风拍打着的氅衣,耳边全是猎猎的声响和自己浓重的呼吸,倘若老师真是冬卿,那么从他踏上复仇之路的这一刻起,变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这条路谢景熙曾经走过,只是他比张龄幸运,他遇见了愿意引领他、救赎他的那个人,而张龄没有。
“驾!”
又是一鞭落在马臀,谢景熙心急如焚,只能免力一试,再赌一把天意。
然而很快,身后响起同样急迫的马蹄,谢景熙疑惑回头,看见女子身形矫健,怒目朝他驰来。
“谢景熙!”沈朝颜扯开嗓子怒喝,谢景熙一个晃神,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侧。
“你一言不发上马就走,究竟什么意思?!”
她的话被马蹄踏入黑夜,谢景熙却听懂了,逆着风回她道:“整件事都与家父有关,我是才是那个系铃之人。且此去沣京过于危险,有我一人足矣,裴真会带你先去安全的地方,等我……”?“屁话!”突然的怒斥打断了谢景熙的话。
饶是平日里再是习惯了沈朝颜的嚣张跋扈,听见她这么惊世骇俗的市井之语,谢景熙还是怔了一怔。
“什么叫只与你萧家有关?”沈朝颜瞪眼怒道:“我爹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他计划要毁掉的沣京是不是我的家乡?可能会陷入危险的皇上,是不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亲人?还有、还有大周,是不是我的故国,是不是我爹拼了命保下来的地方?!你一句危险就想撇下我?门儿都没有!”
“对!门儿都没有!!!”
不等谢景熙答,身后响起整齐划一的雄浑回应。
他怔愣地回头一望,看见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裴真,这次却带着随行的侍卫一路跟在后面。
是铁了心要同他一道去送死啊。
许是夜里的风太凉,鼻头被吹得一涩,但那股味道很快又在寒风中消散,生出酣甜的余味,谢景熙无奈地笑,却没有再让他们离开。
前路艰险,有挚爱挚友随行,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只是那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改变了他往后十年的人生,成为困了他十年的梦靥。
而现在,他终于释然了。
他明白了父亲为何坦然赴死,也明白了沈傅舍命所护下的一切,而且这一次,他不用再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谢景熙笑出声来,扬手又是一鞭。
*
鼓乐灯燎,腾腾如沸。
腊月二十的沣京城,宴歌?管,到处都是一派喧阗热闹的景象。
李冕在群臣的簇拥下,于傍晚时分登上了位于朱雀大街和皇城之间的朱雀楼。随着晚霞褪去最后一丝光彩,盛大的庆典缓缓拉开了序幕。
百姓点灯奔走,沿街欣赏各式花灯,城墙之上是朝廷为了迎接高僧而准备的烟火,如今已经遮天蔽日地燃放起来,巨大的花火在空中炸开,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民众见皇帝携百官登楼,三跪九叩,高呼万岁,李冕心情激越,挥手同百姓致意,将气氛推向又一个高点。
他笑嘻嘻地环顾四周,没看见张龄的身影,旋身问身后的福公公道:“张祭酒呢?怎么没见他人?”
福公公一怔,恍然道:“哎哟!怪老奴忙着庆典的事宜,张祭酒之前托人传话说身体不适,今日告假,就不陪同皇上登楼迎佛了。”
“张祭酒病了?”李冕讶然。
“是,”福公公道:“近日这天气滴水成冰的,张祭酒他老人家身子骨向来不好,可能是遭了风寒。”
“这样……”李冕忖了片刻,对福公公道:“那你让太医署派几个医术过硬的大夫过去瞧瞧,需要什么药材直接从朕的私库里支就行了。”
“诶,”福公公应下,补充道:“皇上放心,方才接到消息的时候,老奴就已经让人去太医署了,想是此时应该……”
“福公公!”远处,一个小黄门疾步寻来。
他抬头一见李冕,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撩了袍裾要跪,被李冕抬头制止了。
“什么事?跑得这么火急火燎的。”
小黄门背心一凛,对李冕规矩俯首道:“回皇上的话,奴、奴才方才听太医署的人说,他们去了张祭酒的府上,并未发现病患,不知……”
“张祭酒不在府上?”李冕愕然,转头扫一眼身旁的福公公,只见他也是一副惊愕又无措的神情。
“这倒奇了怪了……”李冕喃喃,“这大冷天的,张祭酒又病着,不在府上好生修养,还能去哪里?”
福公公忙宽慰李冕道:“或许是出门寻大夫去了,皇上不必过于担忧,老奴这就让太医署的人在张祭酒府上等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冕“嗯”了一声,转头对楼下百姓又挂上了惯常的笑。
*
沣京城外的翠华山观景亭中,灯火盈盈,茶香氤氲。
黑白两棋各据一方,张龄和衣坐于残局之后,厮杀纠缠,终于到了该收尾的时刻。
东五南十三,正是这局棋的胜负手,张龄气定神闲地落下黑子,“啪嗒”轻响,惊醒山中夜风猎猎。
嶙峋的手在此时一顿,覆眼白绫飞舞,张龄侧耳,微蹙的眉在听到第二声脚步时松了。
“你还是来了。”他无声轻哂,半晌,伸手往面前的空位上一延,平静道了句,“坐吧。”
身侧并无动静。
张龄摇了摇头,却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来人声音淡淡,“老师费心布置这一局,若是成功,定然很想亲眼见证一切的发生。而周围唯一能俯瞰整座沣京城的地方,只有这里。”
张龄叹了一声,无奈笑道:“是呀,你说的都对,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言讫又是一叹,道:“怎么?顾淮今日前来,是要替为师赏看,还是劝为师回头?”
“都不是,”谢景熙撩袍在张龄对面坐下,伸手执起面前的白子道:“老师曾说过朝堂如棋,人人皆在局中,势是要靠自己造的,需无为,也需无不为。”
张龄一怔,笑着摇头道:“大势已去,胜败已定,这一局再往下走也是徒劳,顾淮你何必。”
谢景熙不语,只延手道:“老师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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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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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